好不容易爬到半山腰，苏梦安腿都软了，强烈要求休息。她们停在树荫下，秋阳漏下点点碎金。苏梦安喘着粗气问：“怎么还没到山顶？我爬不动了。”

丁雨青气定神闲地递给她一瓶水，“白云山才多高，你就累成这样。”

苏梦安拧开瓶盖，“咕嘟咕嘟”灌了几大口，才觉得心跳平缓了些。“难得放假一天，你就拖我来爬山，让我在家睡觉多好。”

“生命在于运动，”丁雨青拉着苏梦安就往上走，“我们好久没一起爬山了。”

为什么我要有个爱运动的朋友，跟着健步如飞的丁雨青，苏梦安在心中哀叹。

大道上爬山的人群络绎不绝，她们改走人少的小径。一路杉木茂密遮天蔽日，灌木丛在路边挤挤挨挨，染绿了眼睛，连空气似乎都带着湿润的绿意。她们沿着山涧溪流曲折而上，遇见一处盘旋跌落的小瀑布，飞珠溅玉地砸进清幽的水潭。

“让我拍个风景照，”丁雨青拿出手机，苏梦安蹲下来鞠一捧水洗手，忽然瞥见对面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陆景明在拍一树嫣红粉白的山茶，旁边还有两个聊天的男生，似乎是他的同伴。

苏梦安思忖片刻，想装作没看见，起身就走。丁雨青一脸莫名奇妙地跟上，还没来得及发问，就听见身后传来喊声：“梦安姐。”

还是被陆景明瞧见了。他大步绕过水潭，向她们走来。苏梦安只好停步挂上微笑：“小陆，你也来爬山了。”

陆景明今天一身运动打扮，衬着黝黑健康的肤色，更显出年轻活力，他摸摸后脑勺，笑答：“是啊，今天天气好，”又看向一旁的丁雨青，含笑点头，“你们是从南门上来的？”

“对啊，”苏梦安望了望还等在原地的两个男生，说：“你也和朋友一起来的吧，不耽误你了，我们先走喽。”陆景明脸色微微一滞，很快反应过来：“那好，我们也走了。”他们礼貌地道别，苏梦安刻意忽略他幽深双眸里，跳动着的灼灼火焰。

苏梦安闷着头往前走，沉沉地想，难道陆景明还没有放弃？上次她一番疾言厉色，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明白，陆景明也做回了一个本分尽职的助理，不再有逾越的言行，她以为一切都回到了正轨，没想到风平浪静之下还有暗涌。

她心烦意乱之下，脚步越走越快，直到丁雨青忍不住叫停。“走这么快干嘛，”她揶揄道：“人家又没有追上来。”

见苏梦安不答，她又说：“看你把他吓的，我看见他们从小路又折回大道了，”苏梦安脚下一顿，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丁雨青笑得意味深长：“他就是你说的那个助理？皮相可以打七十分，很有活力。”

苏梦安白她一眼，“有完没完？”

“所以你是抗拒办公室恋情，还是不接受姐弟恋？”

“都不是，”苏梦安面无表情地说，“没感觉就是没感觉。”

丁雨青长长地“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她们在水声潺潺里走过摇摇晃晃的吊桥，林间不时传来清脆鸟鸣。

终于登上了摩星岭。

山风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视野一下子开阔无边，似乎大半个广州城都尽在脚下，高楼大厦星罗棋布，远远的，珠江像一条闪光的带子，从中蜿蜒而过。

她们找了张石凳坐下，喝着从旁边小店买来的维他柠檬茶。苏梦安拿纸巾擦汗，丁雨青笑嘻嘻地说：“不错啊，今天展现了你爬山的潜力。”

苏梦安没好气地说：“你就是想累死我。”见丁雨青从包包里翻出手机，苏梦安心念一转，拿胳膊捅捅她：“又和老友聊微信呀？”

丁雨青不答。

苏梦安笑得很狡黠：“对了，看看你老友长什么样，他朋友圈一定有照片。”

丁雨青笃定地说：“人家朋友圈不发照片。”

苏梦安正要接着调侃，丁雨青的手机倒响了起来，来电显示着“妈妈”。

丁雨青接起电话，笑着喊了声“姆妈”。她本来就是圆脸圆眼这样显小的长相，这会儿刚运动完，柔顺的栗色短发别在耳后，露出的脸颊红粉绯绯，还印着浅浅的酒窝，十足的小儿女娇态。她和老妈亲热地说些家常，那头丁妈妈似乎一再叮嘱丁雨青中秋节要回家，只听得丁雨青一迭声地说：“晓得，妈，票都买好了，不用来接，我会的。”听得苏梦安心里一阵黯然。

她早已无家可归，视她如掌珠的父亲被她气死了，只留一个不爱她的母亲，只会给她冷嘲热讽，一副刻薄脸孔。什么是慈祥母爱，她完全没有概念。

忽然丁雨青看向她，一边对电话那头低声含糊地应着，很明显是在讲和她有关的事。苏梦安隐约猜到几分，等丁雨青挂断电话，她便直截了当地问：“我妈怎么了？”

丁雨青古怪地说：“你妈要再婚了。”

“要再婚了？”苏梦安简直难以置信。她一言不发地听丁雨青讲，是别人做的媒，找的这个男人也是厂里的老职工，我爸妈都认识，为人还算老实可靠，你放心。

“与我无关，”苏梦安冷冷地说。

“那他们打算中秋节摆酒，你……”看着苏梦安越来越阴沉的脸色，丁雨青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她们静默地看着风景。到底是秋天了，空气微凉，深浅起伏的绿浪里夹着些金黄和枫红，淡薄如烟的云雾缭绕其间，不一会又被山风吹散。

原来前段时间，母亲一个劲地打电话发短信，就是为了再婚的事。先是不顾女儿，现在又要背弃父亲，奔向自己的新生活了？一个自私无情的女人。她在心里咬牙切齿。

从懂事起，她就知道母亲不喜欢她，只有性格温和的父亲疼爱她，她便本能地亲近父亲。然而身为地质勘测员的父亲常年在外，她不得不忍受母亲长期的严苛和暴戾，轻则呵斥，重则责打，她每天晚上躲在被子里流泪，祈祷父亲赶快回家。她就这样阴郁而压抑地长大，父亲是她生命里唯一的光。

那件事爆出来后，她赶回家看父亲，被母亲指着鼻子叱骂“下贱”、“不要脸”，一个玻璃杯顺手就砸了过来；父亲去世那天，被母亲当众掌掴“滚远点”，“该死的是你”，她都承受下来，觉得自己罪有应得。而对这个家的最后一丝留恋也就此消散。

“苏苏，”丁雨青像下定决心似地，重新开口道：“其实这两年，你妈去过我家好几次，向我爸妈打听你在广州过得好不好，上次我回去她也来了，和我说了很多，说后悔以前那样对你，请我多帮忙照顾你，”丁雨青停了停，柔声说：“我看她是真的有改变，……”

苏梦安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她，“雨青，下次你见到她，可以问问我有没有每个月按时往她银行账户打钱，”她听见自己用平生最尖刻的声音说，“我做到这点就很对得起她了。”

她太阳穴突突直跳，怒气翻涌如滚烫岩浆，终于迸发。“你知道她以前是怎样对我的，是朋友就不要多说！”

苏梦安狠狠地把没喝完的柠檬茶往地上一掷，转身就往山下走。此时此刻，为母亲说好话的丁雨青真让人讨厌。

晚上她就后悔了，给丁雨青打电话，铃音一声声响着，像空谷回音，就是无人接听。苏梦安又发微信道歉：对不起小青，我知道你纯粹是一片好意，我不该对你发脾气。

不一会，丁雨青就回了微信：没关系，刚才我在洗澡。你别多想，早点睡吧。虽然语气有点冷淡，但苏梦安知道丁雨青已经谅解了自己。微微提起的心落回原位。

起风了，风铃被撞得“叮叮当当”直响，她想起天气预报夜间会有寒潮来袭，便走过去关窗。夜空中有大块大块厚重的云在移动，间隙里露出一轮裹着湿晕的月，像隔着毛玻璃似的，陈旧而模糊。

这一晚又是辗转难眠。苏梦安忽然记起很小的时候，临睡前她觉得口渴难耐，怯怯地找母亲要水喝。母亲歪在沙发上看电视，看也没看她一眼，说，厨房有开水。她在厨房摇摇空水壶，又去找母亲。母亲懒得烧水，便不耐烦地让她忍一晚，明早再喝。她舔着干燥的唇舌上床入睡，那干渴的感觉从此牢牢烙在她的生命里。

她一直觉得渴，像大漠里苦苦寻找水源的旅人，像久旱而奄奄一息的树木，那天崩地裂式的干渴，说到底，大概是对母爱的渴望，是对重回母亲子宫被羊水暖融浸润的本能渴盼。然而一直求不得，这渴望便化作了愤怒。这怒火从记忆深处蔓延过来，要将这一路的痛楚、不堪、卑微、不甘都烧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