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雨青在体育馆外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看到徐远帆。呼吸一下子变得滞重起来。正是天凉好个秋,夕阳把他瘦高的背影染成淡淡的金。她叫他的名字,他回头,在看到她的瞬间泛起笑意。
“喂,看的时候不许哭啊,”候场时徐远帆叮嘱她。她不服气地说:“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一边对着小镜子贴脸贴,一个花体字的“Eason”。
开场前倒数十秒她的心跳声能震破耳膜,而当那个人真的出现在全场唯一的幽蓝光束里,尖叫、口哨声四起,她反而平静下来,让自己彻底沉入那个音乐世界。
他唱着孤独,她被这沉郁声音拥抱。那些形形色色的都会男女,都在经历一场名为孤独的战争,漫长而无望。有多少外向的孤独患者,只能自我拉扯,愈合就无人晓得。
他唱着物是人非,她百感交集。就算来到你的城市,寻得到尘封小店,也回不到相恋那天,生活早已翻篇。即使再见面,成熟地表演寒暄,不如不见。
他唱着红玫瑰与白玫瑰,她怅然若失。久而久之,红玫瑰是蚊子血还是朱砂痣,白玫瑰是白月光还是饭黏子,如果一切都开始变质,无非因为得不到的从来矜贵,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
在陈奕迅的歌声里,在万点荧光闪耀的海洋,在跟着轻声哼唱的徐远帆旁边,她陶醉地挥着荧光棒,仿佛身处一个无比瑰丽的梦。多么希望陈奕迅就这么一首首地唱下去,唱到地老天荒。
当最后的安可曲“明年今日”想起,丁雨青跟着全场大合唱,在最后那句“在有生的瞬间能遇到你,竟花光所有运气”时开始哽咽,在陈奕迅鬼马地向全场道别飞吻,随舞台缓缓下沉消失时泪流满面。在这曲终人散的时刻,触发深藏的心事,她的泪如决堤似地收不住,直到眼前递过来一张纸巾。
“开场前说过什么来着?”他还是一贯调侃的眼神,纵深处又似乎隐着柔光。
丁雨青顿时又羞又恼,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攥过纸巾。
演唱会在一片喧哗与骚动中结束,丁雨青却觉得血管里的亢奋依然如浪潮涌动,不能平息。
在丁雨青赞美感叹陈奕迅的唱功二十多遍后,他们终于在散场的人潮里走到最近的街口。徐远帆在路边找到自己的车,示意丁雨青上车。
“可我想走路回去,”丁雨青好像有满腔能量无处宣泄,她不愿这么快就从奇妙巅峰返回日常生活里去。
“从这里走回你家?”徐远帆惊讶地说:“那至少要两个小时,”
“哎呀,我就是太兴奋了,想疯一下,”丁雨青对他歪头一笑,“你走不了远路就别勉强。”
“嗬,激将法都用上了,我就舍命陪疯子好了”,徐远帆好像想到了什么,眼睛倏然一亮,“不过暴走两小时太没新意了,我有个更有趣的,”他甩甩手里的车钥匙,“上车吧。”
他们到了天河北。一座座摩天高楼像锐利刀锋般直插夜空,灯光和黑暗交织嵌着数不清的小格子。
“我们到底是来干嘛的?”见徐远帆停好了车,丁雨青忍不住问道。
徐远帆指指那座高耸屹立的中信广场,镶着冰绿色的LED光边。“中信是广州第四高楼,有391米高,现在看它是不是很有压迫感?”
丁雨青迷惑地点头。
“站在它的天台,你的感觉会完全不一样。”丁雨青惊喜地睁大了眼睛。徐远帆看着她,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浓,“天气预报说明天是晴天,想不想在天台看日出?”
“真的可以上去吗?”丁雨青仰望着这栋高楼,想象着那天台日出的壮丽一刻,继而又想到其中的bug:“如果保安不让呢?在天台呆一晚会不会有危险?”
“晚上保安主要在酒店,上面的写字楼只定点巡逻,我们装作来加班的人就过了。”徐远帆说得头头是道,“在天台也没问题,就是现在秋天,晚上风大有点凉。”
丁雨青奇道:“你怎么这么清楚?”
徐远帆目光闪动:“我有几个玩摄影的朋友,和他们来这上面拍过几次日出日落。”
风猛地扑过来,在开阔的天台上盘旋,丁雨青庆幸自己今天没穿裙子。
他们慢慢走到天台的围栏边俯瞰。无边的灯火闪烁,如数不清的熠熠明珠,浮动在这如深海般的夜。
她这才体会到,原来在这391米的高空,最大的感受不是紧张,不是恐惧,而是宁静。是脱离了城市这个庞然大物所制造的尘土、废气、噪音、压力,将一切瞬间抽空的宁静。
风里的凉意渐渐加重。只站了一会,她就手脚发冷,不由得拢了拢身上的针织衫。
徐远帆领她坐到水塔下避风。“现在是十一点一刻,离日出大概还有七个小时,可以先打个盹。”他自然而绅士地脱下自己的外套,给丁雨青披上。外套上留着他的体温,和一股淡淡的香皂味道。丁雨青只觉得心里一暖,又酥酥麻麻的,像“咕嘟咕嘟”地往外冒着小气泡,一个接一个,轻盈的,甜蜜的,带着微微的刺激与不安。
“睡不着,聊聊天吧,”丁雨青说。
他们聊电影和美剧,聊爱看的书,聊喝过的酒,聊走过的路。
他们聊各自的少年时代。她是南方小城潮湿街巷里走出的女孩,黄梅时连绵的雨水冲刷着绿沉沉的香樟树,雨停了便和小伙伴踩青石板凹槽里的积水玩。他是儿时随家人迁居广州的北方人,白杨矗立的原野早已远去,取而代之的是雨天走过的骑楼和骄阳下灼灼怒放的火红木棉。
又说起旅行时的趣事。她讲在内蒙古草原露营时的星空,烤全羊的油脂滴落在炭火上“滋滋”作响;他说前年曾到过Tequila,在这个墨西哥的炎热小镇,喝到最纯正的Tequila。
她顿时精神一振,连珠炮似地发问:“你一个人去的?你有没有看到蓝龙舌兰?纯正的Tequila是什么味道?”
他有片刻的失神,直直望向夜空深处,似乎在找寻着什么。过了一会儿,才浅笑着说:“我和朋友一起去的,那里有大片灰蓝色的龙舌兰种植园,我们还特意早起看荒原日出,确实很壮观。”
“不同牌子的Tequila有不同的风味,”他仔细回忆着,“我在那喝的是淡琥珀色的,先将酒含在嘴里,最突出的味道就是辛辣呛口,接着可以尝出热带植物的甜香,当舌头微麻时,再慢慢下咽,那种醇厚甘冽又有点像白兰地。”
“听你说的我也想喝,”丁雨青一脸神往。
“就你那一丁点酒量?”徐远帆不客气地说:“龙舌兰酒有40度,你小半杯就该倒了。”
他接着道:“女生不要喝这种烈酒,最多喝杯龙舌兰日出。”
“哪天买一瓶喝给你看,”丁雨青又习惯性地和他杠上了。
他好整以暇地笑:“我等着。”
深蓝的夜幕上挂着一弯上弦月,似一只温柔注视的眼睛。天台笼在薄纱似的清光里,空旷,隔绝,万籁俱静,像世界的尽头。这里她只得他相伴,他亦然,便滋生出一种无邪的亲密。两人就这么并肩而坐,漫无边际地聊下去,聊下去,似乎能一直聊到地老天荒。
丁雨青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当她被轻轻拍了一下,迷迷糊糊地醒来时,第一缕晨曦正穿透云层。
“刚好赶上,”徐远帆在朦胧的晨光里对她微笑。
“你一晚没睡?”丁雨青揉揉眼睛,察觉到他神色里的一丝困倦。
“嗯,”徐远帆指指东边,太阳刚露出头,万丈霞光已经染红了天际,“要不要拍照。”
丁雨青赶紧拿起手机,拍下朝阳从地平线升起的小视频。朝霞染得层云似绚丽织锦,灿烂日光洒向大地,照亮了这座半梦半醒的城市,新的一天开始了。
丁雨青深呼吸了一口清晨凉爽的空气。阳光把天台映得金灿灿的,连徐远帆脸上的细细的绒毛都染成了淡金色,近乎透明。他凝视着云蒸霞蔚的天空,长而密的睫毛掩着眼眸,似乎感受到丁雨青的注视,他转头对她说:“走吧。”目光里一片澄明。丁雨青点点头。走前她望了望天,昨晚那弯似乎触手可及的月牙,已经变成高空中一个淡白模糊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