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院第二天,苏梦安给陆景明发微信,问他帮忙请假了没有。
陆景明很快就回她:放心吧,梦安姐,刘总也说让你好好休息。
苏梦安又细致地告诉他还有哪些单没完成,哪些需要修改,可以找谁协助帮忙。
陆景明一一应承,道:这些都有安排了,你不要太操心。
又发来一条:公司的同事们想来医院探望你。
苏梦安想着麻烦,便让陆景明代她辞谢,正在手机上打着字,门口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一个男人一边问“是不是这里”,一边推开门。是个从没见过的方脸阔面的大叔,头发花白,穿着老式的棕色夹克。苏梦安刚要问他找谁,跟着进来的妇人让她闭紧了嘴巴。是母亲。
“梦安,”母亲略带生涩地叫她,旁边的大叔冲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你就是梦安啊。你妈经常念叨你。”
苏梦安不答,目光冷冷地掠过他们,落在最后进来的丁雨青身上。丁雨青硬着头皮打圆场:“苏苏,你妈昨晚听说你进医院做手术,今天一大早就坐高铁赶来看你,哦,还有这位是成叔叔,也陪着一起来了。”她搬来椅子招呼他们坐下:“叔叔阿姨,先坐下歇歇。梦安昨天动的手术,今天可能精神不太好。”
她这么卖力地协调气氛,苏梦安倒不好说什么了。她母亲端详着她,说:“你太瘦了,听雨青说,你经常饿着肚子加班,这很伤肠胃的。”现在才来关心她?会不会晚了点?苏梦安在心底冷笑。旁边的成叔叔也帮腔:“人是铁,饭是钢,不按时吃饭可不行。”他说着,掏出口袋里的一包烟。母亲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瞪他一眼,他才反应过来,讪笑着又收回去。看来也是被母亲的霸道吃定了。苏梦安想。
她压制着自己的不忿,表面上淡淡的,说:“我没事”。
丁雨青给他们端来两杯热水,母亲忙道谢不迭:“麻烦你了,雨青,多亏你一直照顾梦安。”丁雨青笑着说:“不客气,朋友应该做的,”又惹来母亲和成叔叔的一顿猛夸。趁他们寒暄的当儿,苏梦安冷眼观察着母亲。她也老了。
原本偏瘦的体型发了福,脸胖了些,眼皮耷拉下来,倒显得没那么刻薄了。常年烫染的鸡窝头变回了直发扎起来,夹杂着银丝。穿件宽松素青的毛衣,和黑呢子裤,表面上看,还真像个传统的慈爱的母亲。
这时丁雨青正说到她的肠胃炎,“医生说这几天都只能喝粥,喝温水,以后要一直注意饮食清淡,不能再吃生冷刺激的东西。”母亲留神地听完,轻声说:“煮粥我拿手,她住院这几天,就由我来照顾,也省得麻烦你跑来跑去,”她虽是对丁雨青说话,眼睛却期待地瞟向苏梦安。
丁雨青刚要回答,却被苏梦安截过话头:“不用了,我今天请护工。”
干脆的,决然的,像把一桶碎冰倒进她热切的目光里。
傍晚时分,老郑给她送粥来。这深秋的天气,他还出了一头的汗。这两天他总是来去匆匆,脸上胡子拉渣,眼里布满血丝,人也消瘦不少。
“你忙就不用过来了,”苏梦安看着他说。正逢广交会,老郑负责他公司的展位,每天得公司、家、展会和医院四地跑,着实辛苦。更何况他还坚持每天自己熬粥,“外面卖的粥盐多味精多,对病人不好,我的私家粥有独门秘方,除了一点盐,不放任何调料,照样好喝。”老郑讲这话时无比自得,而他熬的粥也确实鲜美得让人没话说。
“没关系,”老郑笑笑,“只是送个粥。”
这次做的是青菜瘦肉粥,非常爽口,苏梦安喝得舒畅,不一会就见了底。
老郑打趣道:“看来今天胃口不错,”苏梦安不好意思地笑了。
“听说,你妈他们今天来了?”老郑试探着说。
苏梦安收了笑容,淡淡地“嗯”了一声,显出不愿谈论的神情。
老郑便不再多说,只嘱咐几句注意休息、按时吃药,又匆忙赶去公司。
病房里沉寂下来,苏梦安懒懒地躺着,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母亲垂下眼睛的黯淡面容,成叔叔神情复杂的一瞥,和母亲走时微驼无力的背影。它们交替出现,反复不休,令她心烦意乱。连天花板上的日光灯也刺眼起来。她索性一把将被子扯过头顶,遮住一切,这才觉得平静些。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有人进来,轻轻坐在她的床边。她掀开被子。还是母亲。冷白的灯光映衬得她脸色暗黄,眼圈红红的,还有点肿,大约是哭过了。
苏梦安刚要开口问话,被母亲按住了。她平静而缓慢地说:“我晓得你不想看到我,我把事情说完就走。”
“其实你爸在去世前,已经原谅你了。他背地里和我说过,毕竟你年轻没社会经验,被人骗也不能全怪你,以后可以从头再来,他都想通了。不过,他一时拉不下面子,也想让你受个教训,就先瞒着你。”说到这里,母亲长长地叹了口气,“谁知道那天晚上,他突然就走了,也没留句话。我当时气你恨你,也没把你爸的意思告诉你。雨青说,你一直背着很重的思想包袱,难受到现在。”她望着苏梦安,眼里含着沉沉的悲悯。
她顿了顿,接着说:“都怪我,没有及时告诉你,开解你,让你钻了牛角尖。你爸都过世七年了,你现在也事业有成,圆了他的心愿,就别再埋怨自己,和自己过不去了。”
母亲从未心平气和地跟她说这么一大段话,苏梦安艰难地消化着它,像有什么在胸中迸裂,冲撞,汹涌激荡。她被这突如其来的情绪的洪流吞没,泪不知不觉淌了一脸,连母亲悄然离去也没留意。心中翻来覆去的,只有一个念头:父亲原谅她了。
仿佛块垒开始松动,坚冰开始消融,有什么在悄悄发生着变化。
她开始真正享受起闲散的日子。一开始她是不习惯的,突然间扔下以工作为主的一系列日常,一颗心总像悬在半空似的不踏实。
于是丁雨青一遍遍地告诉她:“你已经和公司请了病假,加上这两年都没放过的年假,休息一个月是肯定没问题的;豆豆我带回家了,你住处的门窗水电燃气都关好了,放在抽屉里的银行卡信用卡也被我妥善保管了,总而言之,一切安好。”她的心这才落了地。
不再被焦虑拖着跑,跳出加班无休的圈子,她得以从另一个角度,审视长久以来的生活。除了工作,那就是一片贫瘠荒原。
她却并无怨怼,毕竟一直以来,是工作给予她稳妥的物质基础,和认同感、成就感,这些对她来说太重要了。换而言之,工作从未亏待她,她为工作付出的,都收到相应回报。她对此心存感激。却不代表要一直这么过下去。她开始渴望改变。
陆景明叫她的时候,她正坐在草坪的长椅上看书。正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草地上洒满温煦的阳光,像一条绿茸茸的毯子。陆景明就踩着这如茵绿草小跑过来,手里拎着一只果篮。
“梦安姐,幸好我路过的时候往这边看了一眼,不然去病房找你就扑空了。”陆景明向她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坐吧,”苏梦安放下书,往旁边挪了挪,让陆景明坐下,微嗔道:“不是说了不用来看我吗,我过两天就出院了,还带什么果篮。”
被她这么一说,陆景明有点窘,“我是你助理嘛,应该来的,再说水果维C多,你要多吃水果。”
苏梦安笑着说:“那就多谢你了。”一阵风吹过,把几绺发丝拂上脸颊,她伸手拨开发丝,扎起头发,忽然察觉到陆景明灼热的视线。
“最近接了新单吗?之前的修改多不多?”她转头看他,若无其事地问起工作。
陆景明忙调转了目光,黝黑的侧脸透出暗红。他定定神,把手头的事项简要讲了一遍。听起来他处理得游刃有余,符合一惯的高水准,苏梦安暗想,离职前可以推荐他升设计师。
陆景明见她默不作声,便开口问她在看什么书。
苏梦安拿起书给他看,是本厚厚的《现代设计史》。
陆景明咂舌:“梦安姐,你看这么高深的书,难怪设计水平这么高。”
苏梦安笑笑:“其实是硬啃,有些地方还不太懂,底子没打牢,”她说着,有些赧然:“虽然我大学是设计专业,可惜没好好念,只上了两年,很多专业的东西都是工作时自学的,到底还是差点什么。”她托着下巴,望着草坪对面的龙眼树林,日光下,郁郁葱葱的枝叶仿佛被浇上一层清亮的蜜。
“如果可以重读一次就好了,”她喃喃道,“我一定会很用心地学习。”那段被爱情挥霍的青春,已是回不去的旧时光。
陆景明却说:“你是想进修深造吗?我有个同学就在澳洲学设计,要不要我帮你打听?”
这一刻,她确信自己听见了命运的指引。像迷惘得到答案,犹疑有了方向。她嘴角轻轻扬起,“好啊,麻烦你。”
天空是一种近乎透明的浅蓝,浮着几抹浅浅的流云,澄澈而高远。她想起那些幽微岁月,独自面对的日日夜夜,找不到出口的黑暗房间。是时候出去了,没有出口,那就破墙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