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雨青坐在高铁上,看着窗外急速掠过的田野、村庄与河流,都是一派冬日的萧条景象。真是时光飞逝啊,她闷闷地想,上次回家过年好像还历历在目,一整年就过去了,又到了被催婚的春节,而过完这个新年,苏梦安就要去澳洲读书了。
苏梦安说出这个打算时,她和老郑虽然有些惊讶,但都表示十二万分的支持。她是知道苏梦安的,内心深处的遗憾就是没能读完大学,辜负了父亲的期望。现在苏梦安决心迈出这么一大步,大概不只是弥补过往,更是走出去,过新的生活。她由衷地为好朋友高兴。
老郑则问得很实际:“学校和专业都定下来了吗?”苏梦安告诉他差不多都落实了,去悉尼科技大学读空间设计,预计五月下旬走。老郑调侃:“学成回来就是海龟一只了,”被苏梦安敲了下头。苏梦安沉浸在兴奋和憧憬里,大概没有看出老郑笑容的勉强。想必他是非常不舍的。
更何况丁雨青。同苏梦安十五年的友情,亲如姐妹,特别是在广州这六年,相互陪伴,无话不谈,她几乎感觉不到身在异乡的孤独。现在苏梦安要去澳洲了,虽说现代交通便利,坐飞机不过一天,可是那种远隔重洋的心理距离却很遥远。她感到万分的不舍和失落。
手机震了一下。是徐远帆的微信:什么时候到站?
她回复:还有十几分钟吧,你呢?
徐远帆道:我早到了。这里下了很大的雪。他随即发来一张照片,是白雪覆盖的农家小院,雪地上散落着大红的爆竹碎屑。
徐远帆:这是我姥姥家,等会就要杀年猪了。这是徐远帆头一次陪父母回北方老家过年,丁雨青想象着他孩子气的兴奋,不由得微笑起来。
她故意抬杠:别把自己吃成下一头年猪。
徐远帆甩来三把菜刀:你竟然抢我的台词。
丁雨青回他个做鬼脸的表情,这时广播响起,五分钟后就到宜城了。
她告诉徐远帆,徐远帆又正经起来,叮嘱她“下车时当心,出站时慢慢走,别跟着人挤,”还有,“到家了记得告诉一声,”明明是关心女票的语气,却用在她这个“朋友”身上,丁雨青不由得苦笑。
回到家,是父母循例的嘘寒问暖和花式催婚。丁雨青香喷喷地吃着老妈做的一桌子丰盛菜肴,安慰自己饱了口福就好,其余的就让耳朵承受吧。
这边厢老妈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絮叨着“你表妹过完年都要结婚了,比你还小三岁,”那边老爸唱起红脸:“你别老催小青,要尊重她自己的想法,”说着给她夹了个鸡腿,“小青,你在广州到底有没有再找对象,有就带回来给我们看看,没有呢,爸爸单位的赵科长,你见过的,他儿子也在广州工作……”
这个时候,丁雨青忽然很想徐远帆。她多么希望在父母面前,在亲朋好友间,大大方方地介绍徐远帆“这是我男朋友”。却因为他的态度暧昧不明,而陷入欲罢不能的困局。
她心中煎熬,表面上还得装作无谓敷衍父母,正是身心俱疲时,手机响起,是个陌生号码。不管是谁,她都感激对方此刻的打扰。这样想着,她接起电话:“你好,哪位?”
听筒里传来的声音竟是陈瑜:“雨青,我是陈瑜,你现在在不在宜城?”
“在,我刚回。”丁雨青有点摸不着头脑。
“能不能出来见个面?半小时后,就在宜中门口。”她的声音低低的,像心情不太好。
“好,待会见,”只要能从父母的包围圈脱身。她答应得很爽快。
宜城的冬夜湿冷刺骨,狂风呼啸着,吹得地上的落叶和塑料袋直打旋。丁雨青裹紧羽绒服,一路小跑了十多分钟,这才渐渐热乎起来。
陈瑜已经等在校门口,穿件黑色的呢子大衣,双手插在口袋里,正凝视着校门上的牌匾,上面是苍劲有力的大字“宜城中学”。昏黄的路灯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听到丁雨青的声音,陈瑜回过头,冲她笑笑,细长的双眼透着深深的倦怠。“本来想去校园里走走,但是门都上了锁,”陈瑜无奈地说:“校门前的这排小店也都关门了。”
丁雨青搓着手说:“今天年二十九,店老板都回家过年去了。”宜城这小地方,晚上过了九点,很多店铺就关门了,更何况是过年。
她想到一个地方。“要不去肯德基坐坐,肯德基肯定开着。”陈瑜点点头。
她们顺着手机百度的指引,走去附近一家肯德基。大街上昏暗又冷寂,风猛烈摇晃着光秃秃的梧桐枝桠,发出干涩的声响。
丁雨青随意地问:“什么时候回国的?回来陪你妈过年?”
陈瑜过了一会才说:“我妈已经过世了,我这次回来是处理家里的房子。”
丁雨青一震,望向她,“怎么会?”陈瑜父亲早逝,多年来一直是她和母亲相依为命。可想而知,这个打击对她有多大。
一缕哀伤在她脸上浮现,她缓缓地说:“肝癌,前后拖了两年,九月初走的。”
丁雨青对陈瑜生出几分同情。她刚要安慰陈瑜,陈瑜又开口道:“从小到大,我妈最看重的就是我有出息,为她争光。我也一直是这样努力的。可她死了我才知道,这世上唯一的亲人都没了,取得再大的成就又怎样。什么都没意思了。”她的语气里满是苦涩。
丁雨青默默听着,忽然想起那次同学会。她有点凌乱:“那次同学会,你,你怎么都没说,完全看不出来。”她心里一下子很不是滋味。那时陈瑜应该是太难过,才会单独找她说话,她却被陈年的怨气蒙住心智,逮住机会就插了陈瑜一刀。
陈瑜抱起胳膊回想片刻,“那次是回来看我妈的,我本来不想去,我妈非逼着我去。她一向好面子,希望我总是光鲜亮丽地出现在人前,何况这次还带了个老外男朋友,在她看来,这比我回母校演讲还有光彩。再不情愿我都带着Chris去了,还装得很好,瞒过了所有人。”
“那Chris呢?你们……”丁雨青记起那个沙金色头发的高大男人,在电话里喊别的女人“honey”。
“Chris?回美国不久,他就和我摊牌分手了。”陈瑜耸耸肩。她停下脚步,从衣袋里摸出打火机和一盒烟,还是“万宝路”。她有些急切地抽出一支,揿下打火机,微弱的火苗被大风吹得摇曳不定。丁雨青帮她用手拢住那一星火,她点燃烟头,深深吸一大口,再徐徐吐出,脸上显出一种畅快来。
陈瑜掸掸烟灰,接着说:“我和我妈本来就不怎么和亲戚来往,前两天我又把房子卖了,宜城对我来说也没有什么牵挂了,以后应该不会再回来了。”她转脸看着丁雨青,眼里好像盛满了东西,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我明天中午的飞机,今天是在宜城的最后一天,突然很想见见你,就问关乐乐要了你的手机号。你不介意吧?”
丁雨青一时讪讪的,避开她的视线,道:“不介意。”她望着路边的居民楼,家家户户灯火通明,隐约传来阵阵欢声笑语,都是除夕前的热闹气象。而陈瑜,可能想避开阖家团圆的时刻,才选择在年三十飞走吧。她暗自唏嘘着,越发觉得
周身像浸在冰水中一般的冷。
肯德基还在营业,只有寥寥几个顾客。她们点了两杯热奶茶,坐到靠窗的位置上。丁雨青喝了一口,忽然记起高中下了晚自习的冬夜,苏梦安、陈瑜和自己,总要结伴去校门口的小店买奶茶。热热一杯捧在手里,一大口香甜地喝下去,还能嚼到Q弹的珍珠果,再和同伴们笑闹一阵,便足以驱散寒冷和疲乏。
陈瑜说:“这奶茶,还没有以前学校门口奶茶店的好喝。”丁雨青笑道:“原来你也想到了那家的奶茶。”陈瑜“嗯”了一声,用吸管一下下地去戳杯底的珍珠果,“那时候多好,学习再累,心情再糟,喝一杯奶茶就能扛过去。现在,我却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她今天没化妆没打扮,明晃晃的灯光照着她凌乱毛躁的短发,和没有血色的唇,唇边还起了一圈燎泡。
丁雨青想想,说:“要不你去旅行散散心。”
陈瑜摇头:“到哪里都是一个人,也没意思。”她浮现出寂寥的神情:“我就是孤家寡人一个,没有亲人,没有爱人,没有朋友,孤零零地活在这世上。”
丁雨青听得酸涩,宽慰她:“你怎么没有朋友,我就是啊。”
陈瑜平静地说:“你不是,你和苏梦安才是朋友。”
丁雨青待要辩解,被她止住,“是我自己造成的,我没有怪你。”
她径直说下去:“以前我以为考上浙大就出息了,原来不是。当你进入一个更广阔的世界,发现身边的人都比自己优秀,那种惶恐和不自信,就一下子压过来。我不能忍受自己比别人差,所以当周围很多同学准备出国读研,我也一门心思地扑上去,一定要进所海外名校。”
丁雨青想起高中时埋头做一摞摞习题的陈瑜,高考放榜时光彩照人的陈瑜,大学开始时哭着给她和苏梦安打电话的陈瑜,和随后渐渐疏远到久不联系的陈瑜。心中五味杂陈。
苏梦安被开除时,整天缩在房间里以泪洗面,手足无措的丁雨青打电话给陈瑜,请她帮忙安慰安慰老朋友。陈瑜说自己正忙着复习要考GRE,语气鄙夷又不耐烦:她蠢呀,为了个男人作践自己,是自作自受,我没空帮助这种自甘堕落的人。电话里冷硬的声音像生铁刮耳膜。丁雨青便死了心。从此陌路,再无瓜葛。
这个电话大概也梗在陈瑜心里。她神情复杂地说:“苏梦安出事时,也是我备考GRE压力最大的时候,那时简直是疯了似地复习,凡是与考试无关的人和事,我都当做浪费时间。而且,大概自己争强好胜惯了,私心里对她被开除的事,是非常瞧不起的。”
丁雨青欲言又止,她想自己此刻的脸色一定很不好看。
陈瑜看着丁雨青,显出一抹自嘲的笑影。“我知道你们说我变得虚荣又势利,其实没错。像我这样毫无家庭背景和支持的人,要往高处走,靠的无非就是这一腔欲望和虚荣心。这些年,我都是这么过来的。越走越累,真的很辛苦。”
她下意识地摸着嘴边的燎泡,“特别是我妈生病以后,她不肯来美国,也不准我辞职回国,怕耽误我的前途。我只能一趟趟地飞回来看她,她还要催着我回去上班。我经常失眠,国内保姆一来电话我就紧张得手发抖,怕她告诉我坏消息。可我再怎么恐惧,再怎么祈祷,坏消息还是来了。”
“现在我妈死了,这世上最后一个关心我、爱护我的人也没有了,再大的成功都是冷冰冰的,骗得了别人,哄不了自己。到头来,也只能这么空洞、乏味、孤独地活着。”语气里是掩不住的苍凉。
不知哪里倒放起烟花来,她们望向窗外。夜空倏然流光溢彩,火树银花,姹紫嫣红,又瞬间散落,褪色成一道道灰白的印子,恍如时间的灰烬。
陈瑜收回目光,定定地注视着丁雨青:“今天说的话,不要告诉苏梦安。”
丁雨青应允。即使陈瑜不提,她也不会告诉苏梦安。包括那个电话,那次同学会,所有可能伤害苏梦安的事,她都不会说。
临别时,陈瑜凄然一笑,像说话间呼出的白气,“谢谢你,雨青,肯出来听我说这些。”丁雨青像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口,只简单地说:“保重,有事给我电话。”
陈瑜点点头,转身离去,丁雨青望着那黑色的瘦削的身影,慢慢走进夜之深处,忽然产生一种错觉,好像所有的热血和生气都已离她远去。她不禁打了个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