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出国,苏梦安把豆豆托付给丁雨青,“以后它就拜托你了。”她蹲下来搂住豆豆,不舍地蹭蹭它毛茸茸的小脑袋。豆豆像是听懂了,呜咽两声,水汪汪的棕色圆眼里透着依恋。
丁雨青拾掇着狗窝,笑道:“放心,咱俩谁跟谁呀,”她冲豆豆挤挤眼,惹得豆豆直摇尾巴。半晌,她问苏梦安:“真打算回宜城一趟?”苏梦安点点头,“车票都买好了。”
丁雨青说:“早知道你就春节和我一起回嘛,也有个伴。”苏梦安笑笑不答。她这六年过年都没回去过,这次也一样。她特意避开春节,拖到了三月。
六年不曾回过宜城。这座生活节奏悠闲的南方小城,整体变化不大。苏梦安在大街上信步走着,一开始有点忐忑,走了一会才松弛下来,漫看着街景,找寻与记忆里的重合之处。
阳光淡淡地洒下来,街边的玉兰开着一盏盏洁白、粉紫的花,樟树的新叶散发着清香。
苏梦安不知不觉走到了宜中门前。对面那排小店还在,她不禁微微笑起来。从前放了学,她们经常过去买零食吃,夏天的雪糕冰棍,冬天的烤红薯热奶茶,一边吃,一边说笑着走回去。
苏梦安转身望望那块巨大的门匾,迟疑着,还是没有进去。她依照记忆中的路线过马路,直走,再右拐。那个老旧社区里的花廊居然还在。一蓬蓬迎春花的枝条密密地伸出来,像迎接老朋友。她慢慢踱进去,是有些年头了,廊柱的白瓷砖愈显残旧,老式水磨石地面也已磨得发灰。而廊下那一溜杜鹃却如火如荼,开得正盛。
高一那年春天,正是这排开得极其明艳的杜鹃,吸引了偶然路过的苏梦安的目光。她发现了这个幽静的长廊。此后,她们三个就经常在放学后来这里小坐,吃着东西谈天说地。陈瑜健谈,丁雨青爱笑,而自己则时不时插一句冷笑话,惹来她俩合伙吐槽。这样的好时光只维持了高一一年,到高二课业紧张起来,她们便很少再来。渐渐地,这花廊退为记忆中面目模糊的角落。一个她长久冷落封锁,却又长情保存的角落。
阳光透过常春藤漏下来,苏梦安在那光影交错里静立了一会,就走了出去。那样好的年华,一不留神就从手里飞走,像风中的花瓣,“呼啦啦”一下,散落在天涯。
她深深感慨着,走回阔别六年的家。
看得出家里简单装修过,家具家电都换了新的,窗明几净,收拾得颇为整洁。完全是一派新气象。母亲在厨房里烧菜,成叔叔端着盘切好的苹果和甜橙出来,一迭声地叫她先吃水果。
苏梦安淡淡应着,却始终觉得局促。她甚至怀念起很久以前那个陈旧而略显凌乱的家。那里有父亲的气息。尽管他长期在外,一年里只在家呆两个月,却是她最幸福快乐的两个月。父亲不许母亲打骂她,带她去逛公园和商场,买新衣服和零食给她,在家闲着无事时,会给她讲去过的大好河山。
虽然父亲在家时,母亲会收敛脾气。可他走了,母亲一切照旧,还是对她凶巴巴的,没有好声气。苏梦安放学回到家,最常见的场景就是一桌闹哄哄的麻将,母亲叼着支烟,翘着二郎腿,坐在麻将桌边。听见她回来的响动,母亲也只是斜睨她一眼,漫不经心地叫她自己去灶上热饭吃。
哪像今天这样,在厨房忙活半日,端出一桌热腾腾的大鱼大肉。“多吃点,”母亲温言给她劝菜,一笑,眼角就皱起深刻的鱼尾纹。成叔叔则问她出国的各种事情,她不冷不热地回答,一时间饭桌上的气氛还不算太僵。
吃完饭,成叔叔在厨房洗碗,母亲从卧室走出来,递给她一张银行卡,“出国要多备点钱,这卡你拿着,密码是你的生日。”苏梦安心下愕然,面上却不露声色地推了回去,道:“我工作这几年的积蓄够用。接下来这段时间,我不能给你汇款了,不过我会很快找到兼职。”
母亲连忙说:“不用给我汇了,你自己留着花,我有钱用。”她望着苏梦安,轻声说:“你要出国读书了,你爸泉下有知,也会很欣慰。他以前常说你会有出息的。”
“嗯,”苏梦安点头,压下心中酸楚。她瞧一眼墙上的挂钟,“我要走了,两点的高铁。”母亲脸色一黯,“这么快就要走了。”说着从衣帽架上取下外套,“那我送你。”
“不用了,”苏梦安一口回绝,母亲又讪讪地把外套挂回去。这时成叔叔也擦着手从厨房出来了,问:“梦安,就要走了?”
苏梦安看着他们,都已鬓有白发,面生皱纹,并肩站在一起,像一对白头到老的夫妻。她干巴巴地说:“你们保重。”
她无视母亲眼中的泪花,头也不回地走出家门。
高铁一路飞驰。苏梦安望着阳光照耀的绿野和山丘,涨水的河流奔涌远去,心间百感交集。小时候,她向往父亲口中的雪域高原、壮丽山川,大一点她梦想环游世界,从事华丽的冒险。总是试图从平庸日常中跳脱出来,带着一种浪漫主义的虚妄。
而现实是她仓皇逃离家乡,南下湿热的广州,挣扎奋斗,一呆就是六年。当她以为自己会一直闷在这个大都会时,命运的大手轻轻一推,她又将飞赴大洋彼岸,开始新的生活。
这是一段怎样的旅途?朴树在耳机里唱着:
一个叫做命运的茫茫旅途
我们偶然相遇/然后离去
在这条永远不归的路
我们路过高山/我们路过湖泊
我们路过森林/路过沙漠
路过人们的城堡和花园
路过幸福/我们路过痛苦
路过一个女人的温暖和眼泪
路过生命中漫无止境的寒冷和孤独
……
她想起背上的摇滚纹身。也许她这一生,都要背负着种种罪过走下去,像这个洗不掉的纹身,已经内化成她生命的一部分。但是就算再沉重,再艰难,为了父亲的期望,她也要走得更好,飞得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