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一天的忙碌终于落幕。王大春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推门而入,一股浓烟扑面而来,只见烟雾中,一名农妇跪在神像前
双手举香虔诚地祈祷。
“往昔所造诸恶业, 皆由无始贪嗔痴, 从身语意之所生, 一切我今皆忏悔。 罪从心起将心忏, 心若灭时罪亦亡……”
王大春似乎是习以为常,他面无表情的进了里屋,来到一个四方柜子前,打开盖子里面装的是粮食,粮食上面搁着10多颗鸡蛋还有一个巴掌大小的铁盒子。他先是将铁盒子揣进兜里,然后又找了一个箩筐,将鸡蛋全部放了进去。
王大春拎着箩筐出了门,他又去了伙房抓一些“引火草”将筐里的鸡蛋完完全全盖住,这才去了陈令祖家。
陈继昌听见屋里来人的声音,他从里屋里走了出来,见是王大春便说道
“王队长有任务?”
王大春将箩筐轻放在桌子上,并回道
“木事,就是来看看。”
陈继昌诧异的看着王大春,下意识“啊?”了一声。王大春看着陈继昌干笑一声,说道
“徐英咋样?”
陈继昌楞了一下,然后用手指了指堂屋并说道
“之前身上疼……这会吃了药,才睡着。”
王大春一连“哦”了几声,然后两人互相对视一眼又很快移开目光,此时的房间里弥漫着一种尴尬的气氛。王大春干咳一声后,问道
“恁大伯哩?”
陈继昌回道
“呃……刚出去。”
王大春又是“哦”了一声,然后又是长久的沉默。过了好一会,陈继昌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才说道
“队长恁坐,俺去给恁倒茶。”
王队长回了句“中。”然后陈继昌就拿了茶缸跑去伙房去了,揭开锅盖,蒸篦上热着几个窝窝头,移开蒸篦从锅里舀了一缸子热茶,端着热茶刚出伙房,就见陈令祖出现在门口
“大伯,王队长来了。”
陈令祖点了点头:“看见了。”然后小跑两步进了屋子。一进屋子就热情的说道
“队长快坐,继昌快倒茶。”
陈继昌将热茶放在王大春身边的桌子上,并说道
“有点烫,凉凉~”
王大春冲陈继昌点了点头,然后就看着陈令祖。
陈令祖见了便问道
“队长吃了木?”
王大春回道“吃了。”然后又反问
“恁吃了木?”
陈令祖看了陈继昌一眼,然后回道
“吃了。”
王大春站起身看着陈令祖道
“咱们去外边说,不打扰徐英睡觉。”
陈令祖看了眼陈继昌,然后回道
“木事哩……”
王大春一边往外走一边说
“外头凉快。”
陈令祖起身跟陈继昌说了句“恁去看着徐英。”然后拎着把椅子来到门外,说道
“队长,恁坐。”
王大春坐在椅子上,陈令祖就靠着墙蹲在王大春身边
王大春轻皱眉头看着夕阳好一会,说道
“咱俩认识有20年了吧?”
陈令祖看着王大春小声回道
“差不多吧……。”
王大春看了一眼陈令祖说道
“继昌今年可是有34了?”
陈令祖下意识点了点头
王大春说道
“那有三十年了。”
陈令祖干笑一声回道
“像是差不多吧……”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王大春说的多,陈令祖时不时说上一句“嗯,哦”作为回应……直到话题重新回到徐英身上,陈令祖一脸紧张的盯着王大春,只听他继续道
“恁也不早点跟俺说徐英怀孕,不然俺还可以给她分配些轻松的活。不然也不会这样……”
陈令祖虽然心里也难受,可嘴上却道
“哎~这都是命啊。人人都一样,咱不搞特殊……”
王大春摆手打断,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回身指着放在堂屋桌上的箩筐,说道
“那里头是鸡蛋,给徐英吃。”
陈令祖一听,蹭地站了起来并连连摆手道
“不中,不中。”
王大春一把拉住陈令祖的手阻止他进屋,并说道
“拿着吧,俺心里好受些。”
陈令祖一时僵在原地,瞪着大眼瞅着王大春。只见王大春说道
“恁知道吧,自从王蓉怀不上娃子,俺一直都认为是恁这个“丧门星”给方住的。”
陈令祖对于“他是“丧门星”的说法早已经麻木了。”现在让他紧张的就只有那筐鸡蛋,所以他只想尽快挣脱王大春,将堂屋里的鸡蛋当面交还到王大春手上
陈令祖挣脱了王大春,一步来到桌前,捧起箩筐一个转身就往王大春面前递过去,并说道
“恁拿回去,俺们不……”
王大春并不接,而是双手抱在胸前蹲在地上,只听他带着哭腔继续道
“俺亲手捂死了孙子啊……他还不到一岁……”
王大春哽咽到说不下去,陈令祖神情一滞。“他今天也亲手埋了未出世的孙子。”他深深叹了口气,然后蹲在王大春身边像是对王大春说也像是对自己说
“哎~谁也不想啊,只是咱们木办法啊~”
王大春用手背擦掉眼泪,继续道
“俺始终就想不明白,凭啥两个好好的大人会生出个有病的娃子来……俺一家也木做过亏心事,村子里又哪里来的猫妖附身?直到俺想到王蓉怀孕的时候,恁惊吓过她。
“俺越想越觉得就是恁害的,是恁这个“丧门星”方的,俺怨恨恁,俺要报复恁。”
“俺把恁关牛棚、关猪圈……60年俺把恁家的桌椅板凳全都烧了,就连恁那花板床也拿去社里当柴火烧了。俺是想把恁全家饿死、冻死……”
陈令祖明白了,他终于知道王大春整他的原因了。
陈令祖听后沉默了好一会,他深深叹了口气,心道“该来的还是躲不掉啊,即使他装疯卖傻也躲不掉。”他说道
“过去了,这都是命。”
王大春扭头看着陈令祖,继续道
“俺为了能抱上孙子,这些年跑断了腿,四处四求医问药……王萍也天天上香拜佛……可球用木有,都八年了,王蓉就是怀不上。”
王大春顿了顿继续道
“开春哩,俺就跟王强商量,让他跟王蓉离婚另娶个。他个鳖子还舍不得,老子棍子都不知道抽断了多少根,他个鳖子说啥都不同意离婚。还有王萍,她居然说“再逼他们离婚,她就去死。”
陈令祖道
“娃子重感情,要不就抱一个娃。”
王大春瞪了陈令祖一眼,道:“不知根知底的哪里敢随便抱?再说了,抱过来好好的,过些日子又有病了,这种事听的还少了不成。”
陈令祖说道
“就在这附近……”
说着说着王大春似乎有些不耐似的摇了摇头
“白打岔,听俺说。”
陈令祖点了点头,只听王大春继续刚才的话题说道:
“马勒戈壁,亲儿子跟老子成仇人了,现在见了连个爹都不叫了;王萍一天到晚呆在屋子里上香拜佛,她跟神仙都能讲一天话,跟老子一句话都不说。村里人面上不说,背地里不知道咋嚼舌根哩。”
“马勒戈壁,老子里外不是人了。这日子过着还有个啥意思,不如死了算了。”
“俺跟王萍说“收了麦子,分罢粮食,老子就去死,恁们爱咋弄咋弄。”
“木成想,前天夜里,俺在睡觉,听见王强带着王蓉来家里了。他们以为俺睡着了,实际上俺在假睡。他们找他娘说“他们分了粮食就搬走,问他娘走不走?”他娘说“走!”
“他们声音小,可俺都听的一清二楚。俺心里堵的慌,脑子一热,拿了绳子就往房梁上吊……”
陈令祖正听得认真,王大春的说话声突然中断。只见王大春瞪着眼睛瞅着陈令祖。陈令祖被盯得浑身发毛,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一会,王大春说道
“这话恁不准跟旁人说!”
陈令祖点头道
“村上也木人跟俺说话。”
王大春看着陈令祖沉默了好一会,才又说道
“等俺醒了,王强也不跟俺说话,领着王蓉就走了。”
“王萍看俺醒了。她就去神仙跟前跪着念经。俺心里那个难受啊,拿着绳子就跑到王萍面前,当着她的面,当着神仙的面,俺要吊死在他们面前。”
“马勒戈壁,拜!拜!拜!拜恁有个几把用……村里人背地里骂老子……现在儿子、儿媳都把老子当成仇人看,媳妇也不管老子……活着有啥意思,死了算球。”
“绳子往房梁上一甩,俺就准备吊死算球。王萍就从身后抱住俺,哭嚎着:“不怪恁,是俺作孽。她是俺侄女,他俩是老表……”
王大春眼中闪着泪花,顿了顿继续道
“马勒戈壁啊,马勒戈壁,这弄的叫个啥事啊。”
“俺忍不住动手打了王萍……”
王大春用手背擦掉眼泪,呼出口浊气继续道
“王萍这才跟俺讲实话:“她不是要走,她是要死俺前边;她害了王蓉,她对不起儿子更对不起俺……跟俺讲了为啥要瞒着所有人让王强娶王蓉”
“听了之后,俺觉得王萍有道理。俺反倒有些后悔,不该下手那样重,打的王萍脸都肿的老大……
陈令祖听到这里有些可怜王大春,可看着王大春后悔心疼的模样,他又有些想笑,说道
“娃子随爹,王强随恁……”
王大春深深地叹了口气看着陈令祖继续道
“事情说明白就算球吧,俺也知道是因为啥原因了,也算是了了心病了……就是对不住恁啊。”
陈令祖赶忙说道
“哎~过去了,过去了。”
王大春摆了摆手,说道
“那咋中。俺这心里难受,这鸡蛋恁先拿着,以后俺有多的再补偿恁。”
陈令祖连连摆手拒绝
“不中,真不中!”
王大春把眼睛一横,说道
“拿着,又不是给恁吃的,是给徐英吃的。”
“她身子调养好了,才能接着要娃,恁不想以后也抱不了孙子吧。”
说罢,王大春从怀里掏出一个铁盒子递到陈令祖面前,继续道
“这是红糖,恁熬鸡蛋红糖水给徐英补补气血。”
王大春见陈令祖迟迟不接,他将铁罐子直接塞到陈令祖手上,并说道
“恁难道想跟俺一样?”
陈令祖下意识摇了摇头,然后王大春拍了拍陈令祖的肩膀笑了笑,突然问道
“徐英今年有25木有?”
陈令祖道
“26了”
王大春“哦”了一声,然后说道
“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补好身体,一口气生个七八个。”
陈令祖回道
“那可不敢,养不活哦。”
王大春横了陈令祖一眼,说道
“啥养不活,恁那思想还是木变过来啊……咱俩说说就算了,可白当着旁人乱说……”
陈令祖赶忙改口道
“能养活,能养活,生好些都中。”
王大春继续道
“王萍都说陈继昌有福气,娶了徐英。”
王大春顿了顿又道
“恁也有福气,找了徐英当儿媳。”
“人家徐英聪明,读过书认得字。人也能吃苦,又能干还肯干……恁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找了徐英当恁儿媳。”
陈令祖自然喜欢听好话,更何况是从王大春嘴里说出来的。只听王大春继续道
“他俩生出来的娃,肯定灵光的很。”
陈令祖乐的脸上的皱纹都挤到一起去,露出那缺了半边的门牙,鬓角的丝丝银发在月光下似乎都开心的跳了起来。
陈令祖也忍不住幻想起“儿孙绕膝,幸福满庭芳……”直到王大春离开,陈令祖还沉浸其中
屋内亮起了油灯,陈继昌走到陈令祖身边喊了声
“大伯。”
陈令祖笑了笑,将手里的铁罐交给陈继昌,并说道
“等妮醒了,恁煮个红糖鸡蛋茶给妮吃。(碗里打上个鸡蛋再倒上热水跟红糖搅拌均匀。)”
王大春说的话,陈继昌在屋里听的可是一清二楚。他看着手里的红糖罐子只是下意识问道
“他有真好心?”
陈令祖回道
“他也是可怜人……再一个他也确实是误会咱了,他这算是给咱赔礼道歉了。”
陈继昌说道
“俺都不敢信他了,害了咱好多次了。”
陈令祖道:“害咱啥啊。咱家现在除了人可啥都木有了。”
陈令祖摇了摇头,继续道
“算了,他就是今天不来给恁说七说八,不给恁拿鸡蛋,恁又能咋滴。”
“说起来大春从根上也不是坏货。人呗,互相理解,将就过都是哩。”
陈继昌听后“哦”了一声,然后去拿了鸡蛋,往伙房走去,边走嘴里还嘟囔着
“俺生几个娃关他啥事,咸吃萝卜淡操心。”
陈令祖张口就骂“恁说的啥球话,木点良心……”突然间陈令祖像是想起了什么,浑身一颤,心头一跳陡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这不会是想抱俺的孙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