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情义交汉胡 仙侠镇雅俗
既镇二恶,众得安食,醉姑先回北墙柜台。后厨大响,酒菜随香陆续传出,分去三桌。看都全了,俩伙计亦相继回出无事,赤心侠便离座至近厨那桌团团作揖,自报称号复曰:“我亦属北邙碑上七红人。”大娘还礼:“如此你我同道,我也久仰。”侠笑:“同在一碑就是同伙。”彼问何事,侠曰:“闻你武艺极高,怎惧些许人渣?”那边嫖虫翻来白眼,这厢大娘曰:“有病缠身不敌,却要谢谢你了。”正待敬酒,侠曰:“先不忙谢,既然有病,不宜在外久留。酒菜既全,可速打包带走,回住处慢慢享用。”对面二人相觑微颔,杨云招手呼来两小二。他们收理时侠谓大娘:“看你比店主还老些,想必只学外门功夫,内炼未深,不抗病邪。”她然:“如你所言,行走江湖不巧也会水土不服。”心下则惊:“他怎轻易知我修为底细?”侠劝:“往后可多学内家。”她叹:“山庄多务,江湖也不省心,难得闲暇精神。”侠嘿嘿一笑,不续这话题了:“我也打包路上吃,顺便和你们一道走。”
忙毕即行,就经后厨,卓伦送出。石木儿见了赤心侠的包袱和刀,那坛中山冬酿也在,回头欲呼待追,醉姑先谓:“他还回来,你且回对面去吧。”店处道东,店门朝西,二恶那桌西北角,视线可平门墙。嫖虫闻声看她,复盯他出店,又动起邪念,终起身向妇。烧神提醒:“他还回来!”嫖自放大脚步:“就趁这一段空闲。”速至柜台,形势顿时紧张。妇问何事,彼此都若无其事。嫖曰:“菜有问题。”妇曰:“平日或许可能,今日万无一失。”嫖笑:“哪得如此自信?”妇言点破:“你等今晚八星谷聚会,本村自昨夜起已几乎不奉外客,所有村店皆出招牌菜做你们生意。我这里最多,食材一大早都检视妥善了。”嫖曰:“烹饪不佳。”妇曰:“众口难调,无可商量,但教食材品质无恙。你若仍然不满,大可换去一家,反正绝不拥挤。”嫖曰:“钱都付了,如何再换?倒是你,先得了酒钱便换了脸色,不肯好生待客了。”
醉姑莫理,卓伦已回,稍观此对峙,不进店堂,退过厨房转踏后门边阁梯速上。嫖虫换言:“菜且不提,要你侍酒。”妇曰:“不在价中,只看我的心情。”嫖问:“心情如何?”妇与对视:“你看呢?”嫖忽起就近一掌抓向柜上皓腕:“看你甚好!”妇已双手同缩尽避即反击,尚留情面,只欲夹其动粗之手,拆他一招夺一个金环。未料力犹不及,见他那手随即援来,恐受制约再无余地,唯先撤退。嫖臂不止,顺势追去,双风贯耳亦非杀招,到时拳变为掌,只想左右各摸一把。鉴于前番,妇不起双臂中间分格,却蹲身急避隐入柜台后。竟迟几分,少估金环荡势,掠了头顶厚髻,散下发来。嫖即右转寻她,妇趁势那头右蹿,脱此狭地正向店门,欲至开阔处好作周旋。髻既散落半个,所剩依旧全整,发未宽及披肩,但若瘦缎垂帘。此其昔日常态,今为商女,方更收敛起些,便于平时忙碌,兼掩姿色,免作勾 引。
然嫖虫之欲远胜常客,目及大感惊艳,竟至步迟,只顾看醉姑背影近门。西北角烧神早将大红葫芦提置桌上备敌,当即推动按倒,塞亦落了。喷口向妇,一道火出,胸前半尺外盛极势尽,不逾其左,就眼前火光散逝,暖意犹剩,劝意冷淡:“出去打来不好看,且外面寒着,我这里火多,足与二位热身。”
醉姑知难留步,背后嫖虫逼袭。不等相近,妇左袖出袖,回身一击!一条白纻如雪,破空迎面!嫖吃一惊,急竖左小臂挡之。金银碰撞,看清袖口前端镶边甚厚,延去纹饰亦层层交错连叠多样,如此前段足有五六寸,便是柔软兵器上加了硬物分量,适合长投远击。嫖一时欺近不得,反给逼退,三招识货:“此乃中山国宴宾之舞!”随即一笑:“吾今为贵客,正要看你如何翘袖折腰!”欲扯夺此物,意起无三招,穿环绕臂,环间复缠,正牢牢得手。白袖横空斜贯,两头俱是左边,妇佯动使力,自逊对方,就横起右臂加持。嫖即同之,右掌也缠了几缠,只盼不给她脱去。见计已售,妇撤右手放松左边,旋抖右袖再出一条如雪白纻,方主大进攻!嫖虽力优,急切缠势难解,脱出右掌时全身上下并着两臂早给紧紧绑起两圈。妇犹不敢迫近,远处运力,忽紧忽松,要他跌倒。嫖失上三路,便着意下盘,外形既滞,只得聚精会神尽以内外功一体抗衡。但凭自立,松时莫理,紧时也拽他不动,遂又笑起得意,视此奇门软兵:“端的好物,何时断裂?”妇对:“从未断过。”嫖省复曰:“量汝必非此间居民,指不定哪处名楼妓女在此开得分店。”妇啐一口:“狗眼无珠,不识宫中物!”
烧神哈哈,葫芦凌空一刷。此举不出大火苗,二人角力间已缓缓南移,两条白纻袖下一桌,距他角落略远,火势难够,便只激出几点火星投去较近一条上烫出孔来。火星随势滚动,又是几孔,相连为大。嫖虫右先奋力,裂声数起,终将扯断。醉姑奋勇,一跃上桌,要赶他挣脱束缚前先伤他几处。人桌有距,一臂莫及,居高临下,腿攻正宜。嫖横躲一招复退两步,妇踢桌上赤心侠怪刀刺之未中,飞去穿透厨房门帘,高起荡势卸力阻刀不落。这厢醉姑又待鱼跃追他,然稍前相近间左袖既松,现见其右手业已解脱,只得罢了。嫖赶紧再解另一边,同时妇亦飘退,着地谓烧神:“汝欲助他,只管出手,何必炫此巧术!”彼曰:“我若同来,你怎能敌,只要两位旗鼓相当即可。”妇问此又何意,彼叹:“我这二哥当的,操的却是大哥心。真大哥南蛮出身,仅以年纪为长,智力不足为率,故我四人中我当决策、四弟谋划。我等今晚有约,皆莫能走,看那小子多半也是不走的,岂敢让我三弟真将你辱了,但也不容你打伤他。”
话间继续角力,两袖复绷直,话尽声响,左条彻断。嫖虫大体解缚,醉姑只剩一袖完整。对面店中石木儿闻得动静早来望过,想助未敢,这时刚回,后厨寻一条烧火棍执出。蓦听:“你这是要去耍醉棍呐!”他一惊一止,循声搜见赤心侠角落就座:“这么快回来了!”侠好整以暇:“前番言送,不是护送,不用送到底,只是送客一程,自然早回。”对方即请相助,侠曰:“做些汤来容我喝下暖身,再随你去理会。”闻言欲言无言,不复多言,石木儿独自去了。
到彼已迟,店后卓伦下阁,拄枪执剑先入堂。醉姑呼之:“才来!”伦不辩解,一口黑剑连鞘掷去,双手挺枪红缨一抖,大步跟进直刺。嫖虫望高跃起,避枪截剑。妇振长袖干扰,教他偏过,剑还飞来她前。左手起接,内力震出利刃三寸,欲先尽断白纻左袖手外剩余,不料局促之下上品难伤,右边长袖正与敌人较量,却当舍则舍,就拽它绷直为垫,左手左剑缠连左袖向右斩落,得力顺势,去势宽裕,嗤的一声,一并了断!
各获间隙,嫖虫在空中彻底解缚,醉姑亦将一双内袖手外多余缠手为护,右手拔剑出鞘。那里嫖先落,卓伦退步起式再刺,枪出一条如龙,抖擞之中枪花炫目,若有十数个刺点。嫖也不知终为哪处,着地前双臂自下而上不断交错急挥成势,乱中有序似一面圆盾挡于身前,身下避枪踩枪,得以斜落为退,踏地再遇枪尖,听起无数声响,方是枪头与金环一阵激鸣,枪势就此偏过。嫖遂放他冲入门户,自己稍迎,贴身近搏,拳起虚式,横臂砸胸。伦收枪斜挡,弯了枪杆,好在枣木结实,不容就断,蓄力之中对面嫖赞:“看你倒有宗师气度,只是现在还嫩。”言毕枪杆反弹,二人即离。仅伦倒退,嫖自稳稳不动,左臂当闲,低处追补一击方是实拳,稍中对方腹脘,喷出一口半已消化的食物残渣。
那二人急中并至,醉姑抢先扶起,石木儿逾前阻敌,换她二人并立。妇犹一臂垫背,肩容头枕,问之如何。卓伦持枪未失,自抹嘴角视掌无血:“幸非内伤。”妇肩一推:“好样的!”令伦拄枪自立,臂得升鞘示歉:“方才错责于你,此剑藏处唯我素知。”共看前方石木儿已力敌数招,卓伦低呼:“一起上吧!”妇瞥烧神:“小心那边。”嫖只闻呼声,以为都来,勃然躁怒,猛力为先,一顿狂砸。对方本就招术拙朴,倒也正中下怀,嫖竟前后十五招得势不胜,惊奇无比:“小小门店,藏龙卧虎!寻常伙计,个个不俗!”思间一招断棍,此人甫退,花枪又来。此器一时难断,不数招磕飞了它,石木儿后面接得再上,且当棍使。伦不索还,换醉拳大开大阖,又融和别家长拳根基,放长击远之时双臂四通八达,堪堪八面势极。嫖敌两处绝技,久斗审势知机,一个功力逼近自己三成,另一个也只稍逊半成,却将周身骨骼通背练开,更已难得。
店小地狭,但仅四桌,中间多留空处,宽敞尚容激斗。二人单论俱不及嫖虫一臂功力,纵合一体并肩抗之犹多逊色,何况趋避走位多分两处,力量分散时多于集中时,惟凭各自武技皆挟长势特色,一个醉棍器长,一个四肢开阖见长,这两点多加利用,多持距离,暂可不败。
及有败象,逐渐移近后厨,石木儿棍法技穷,忽改枪法猫腰一刺,所向嫖虫裤裆,趁他惊避,回手顺势递还卓伦。对方不假思索接过,拳法换了枪法。石木儿自己迅速绕向一侧,伸臂够及门帘摘得赤心侠怪刀,胆气顿增。他本草原牧人,各种弧刀、弯刀使过不少,侠这一口大体虽直,前一小段偏斜,宛若眉尖。他自以为也使得惯,不想事实并非。都以为他得了便宜,嫖也骂出一声,恼他突发阴招,险些伤了自己命根。其实以嫖之能兼实战经验,当无几分凶险,只是之前一直面对棍法酣战,此刻大出意料,而这一刺也与中原风格迥异,乃草原上步斗骑乘时专捅马肚子的路数,石木儿从小练来,故技甚熟。
意外之后又是意外,二人俱得兵器,情况当好于刚才,纵然最终莫敌,也该多撑些工夫,就算醉姑与烧神旁观者清,一时亦未及想到此后几招嫖虫竟很快大占上风。原来卓伦枪术习自这位师叔,属赵氏流,却非二人所长,还不如他的醉拳。这时再想改回旧法,哪得容易。弃刀虽可,只是不甘;递枪则难,更是莫敢。
担心人有意外,醉姑终不顾烧神,一声清叱,飞入战团,凌空刺过一招“直捣大梁”着地回身逆续一招“围魏救赵”,皆属赵氏之剑,复起醉步带出自创醉剑,俄变中山国古舞步。稍战酣然,暖似春风,令对手如饮芳醇,最恐不知不觉轻敌松懈,一不留神就要中剑。忽又暖意乍寒,剑风凛冽,冷光赛雪,冰藏冬酿般的深邃寂境,仿佛要让对手舒舒服服冻死长眠。顷刻形势转换,三人以她为主,两伙计合力约莫与之相当,或稍不足半成,三者并力已显超嫖虫,然毕竟功力三分,进退曲折之中常散,不能总强求同归一边,颓情虽挽,围胜尚难。
双方匹敌,嫖虫亦难,蓦呼:“二哥再不帮我,小弟捐在此处了!”烧神饮食自若:“正要你等一样!”卓伦瞥他言毕提坛就口,趁近提醒师叔:“你也吞酒,速增内力!”急未答之,数合重逢,醉姑得暇方谓:“你俩撑着!”疾去疾返,归途中喝下二壶,墙边连听两响,器都掼破,身又入围。金铁断续交鸣,初未助力大盛,几息之后酒劲遍通百骸,岂止增益内功,配合醉剑战意更浓,上了一层境界,险招迭出,嫖虫数惊。
三臂距内右手急发一个金环!离拳去她距无两臂,好在圆形立势破空,醉姑迎剑穿之挑之即甩脱。嫖虫预知难中,此举且诱,左手又先执后发,金环平飞直击石木儿。他既不及避,格挡亦难,唯有竖起怪刀方容易些。妇先闪至他前,已立剑为盾,虽似寻常招术,于她专属赵氏之剑,名为“盾剑”,后辈附会祖宗赵盾所创,守为其长。但畏嫖虫力大,当下不敢单手持式,左手按脊辅推,环撞对面剑脊,巨响声中化险为夷。这两环嫖皆因势骤发,未足全力,第三个右手早已再次执定,得隙蓄势刚猛,正让过背后卓伦枪刺,不便击他,还打前面两人。妇恐身后石木儿不及应变,可躲不躲,同招迎环。再响声中左手四指阵痛,也得益于此,握柄处震动尚不剧烈,右手迅即挺剑直刺,“穿剑”之名附会赵盾堂系宗亲赵穿,此际两式前后紧随,连为一招“盾穿”,正是赵氏之剑专练防守反击的路数。她料尚不能剑中敌身,却追刺对方发环甫退的右手,瞬间觑势难够,剑尖略提,削破其袖。
烧神吃惊,慢慢站起。醉姑瞥他离座南出,情急喝之:“你也来吧!”烧神且踱且教:“且使荀氏保国剑,内有一路‘困兽犹斗’正合当下,或可以弱抗强敌我二人,坚守待援。”妇言多谢,嫖虫声起不满:“你这帮谁!”远处答来:“皆助,只要势均力敌。”嫖无奈曰:“你且对付那两个!”
烧神应过,甫近店堂南北正中,东转向内就待斜去战团。门外跳入一人:“呔!”乃赤心侠冲其一指:“不可去也!你去我也去!”烧神惊毕苦笑:“你怎来得这般快?”侠曰:“伪去未远,考验尔等。”烧神曰:“彼有三人,我俩都去,各分一个,方是公平。”侠问:“怎么分?”他笑:“且都对付最容易的。”侠侧头佯虑,复虎口摩腭:“谁动我东西……我跟谁急!”那边石木儿一招过后反应过来,把话当真,慌忙弃刀。这厢侠续:“我的确定了,你须和他换一换,代他敌妇。”烧神问:“可是因我与她都能驱使酒力?”侠曰:“不是!你这兄弟不是好茬,单打独斗只为揩油,无论输赢他都得便宜。”烧神先行:“好吧,我去换来。”侠呼:“慢!”烧神止步且听:“我方吃饱喝足,量你也是,先休息一会儿,多看他们。”遂不敢违,随他回西北角就座。侠又吃起一阵,及罢起身:“我吃得比你早比你多,现去拉屎,你且慢用。”应着最后四字不忘伸手示请,烧神许诺他回前不助。侠曰:“就这么说定了!你若食言,我回来请你吃屎。”烧神平掌回示:“我只吃饭,你且快去!”侠这才绕堂呼问:“厕所在哪!”
都哪有空回答,他稍审战团,倏蹿一人身后,提背改向倏退,瞬间飞入厨房,刹那室外,置诸跟前:“与我指路。”卓伦犹忧店内,赤心侠曰:“她自会‘困兽犹斗’,且看她撑到几时。若我回时她还撑着,方是条好汉,我方帮忙。”伦无奈引去,侠先井边打水洗手,复如厕甚久,再来洗一遍手,伦早赶回去了。到内一看,也都已知趣罢斗,二恶咸归西北,师叔、同伴各自整衣,又四处收拾。
忙间日偏,蓦见赤心侠回穿店堂跑出正门,寻那石桌背西而坐,双臂交叠伏之,枕头眯眼小憩,晒起太阳。里边遂停,三人出谢。侠正舒服着,懒得动弹,催回他们。忙毕再来致谢,石木儿要回对面,侠依旧趴着:“看你总不在一处,总忘了问你姓名。”他答:“我们鲜卑人名字很长,这里说来不便,就自己起一个汉家的。”侠知“石木儿”再询意义,他答:“应着村口两道门。”言毕欲行,侠脸略向后转,小手晃起拽定,身犹伏桌问之:“你那小阁楼里藏得什么人物?”彼曰无人,侠指他说谎:“适才在你店中稍坐,屡听得上面一阵动静,感觉有生气,不像死物。”彼恍然而答:“是个猴子。”侠身猛然直起:“喔!这个好玩!”呼际一跳离座逾前,一手指其店上小阁,一面回示求色:“带我去看看可好?”彼曰:“不是我的,小主人养的。也是她的居处,我一下人,只住店后柴房。”侠曰:“不入她房,只要把门稍开,猴自会跑出来。”对方为难无语,卓伦插道:“放它出来就彻底跑啦。”侠曰:“我在,它定然跑不了!”遂皆沉默,侠等三人何话。醉姑曰:“这房也是我租给她的,虽有钥匙,却也不能不经她同意就去开她门。”又都沉默一阵,侠曰:“开门不可,开窗透气总行。”伦曰:“她那扇窗左右开转,内插横栓似门般关着,外面打不开。”侠见那阁正面无窗,必在后面西边:“既知此节,我有办法。你们谁带路,顺便见证我不曾入她房间?”自是石木儿,妇颔之下他遂先行绕去。这厢侠倏进店出店,握得两个隔夜冷馒头,即飞对面屋顶,紧挨右边阁楼低头看他到了。
小阁单扇旧窗,知栓所在正是自己这边开启,赤心侠左手叠俩馒头,闲出右手贴墙,运些内力渗透进屋,木楔插闩移出落了。听得窗台一声响,就待拨开窗户,内即着地次响,猴自先惊后奇,慢来蹿上。侠觉此动静,半途回手复握起上面那个馒头,就等着它。俄启一缝,里边猴脸探望。侠冲它笑,右手递给。猴稍迟疑,并无惧怕,钻出半身抓过就咬。侠吃另一个,看它吃完,剩半个继续勾 引,就此一人一猴都经屋顶从西南墙角攀援下地,一路领回醉姑店前石桌边。
卓伦夸道:“你竟有此能耐!我们平日都呼之不动,须是它主人方容易使唤。”赤心侠坐问此猴来历,伦曰:“不是本地的,乃一少侠别处救得,游玩带至这里。”侠问:“此猴历经何等磨难,需人去救?”伦答:“它在别村偷酒喝,终被捉住要处死,因是那位少侠调查且出力捉的,自然听他求情放过了,便收养在身边,又带来我村。都是年前的事,当时此猴尚未驯熟,不久犯起老毛病,又偷这里的酒喝,”指去对面,“正是淳于函这家,醉倒在酒窖里被函拿住。少侠要赔酒钱,淳于函不要,只求将猴送她,就应允了。如今这猴慢慢调 教好了,不再盗酒生事,却会帮忙递酒送酒,招待起客人甚是有趣。”侠唤:“快叫它搬一个酒来我看!”
三人虽肯,俱无把握,就围半圈一起试它。猴不明意,醉姑回店执出一坛送它手中抱定,并那二人屡屡催促指示,喧哗热闹间蹒跚至石桌边递给赤心侠。他一手接过放妥,随即掏钱:“我既收了,只能破费再喝一坛,且当看了场把戏,”一手抚摸猴头,“打赏你一回。”醉姑止之:“不用了,这坛请你。”侠自讪然:“老是白喝你们的,不成啊。”妇曰:“此非杜康,因怕它失手,只取一坛五升粗酒。”侠声骤提:“喔?你这儿也卖粗酒?”妇曰:“如何不卖?都是寻常百姓,不会一直喝名酒,自然也有粗酒。”侠呼:“早说呢,我就爱喝粗酒!酸甜可口,最是好喝!只要它味真朴实,并不十分想那些名酒的各种味儿。且浊酒粗酿,也可以喝得更多!”妇笑:“因它便宜。”侠曰:“不不,这个不主要……主要是,名酒浓的多,多饮伤身。你这杜康是秫酒,黄黄的虽非米酿,倒还好些,不及那些更烈的味道冲鼻。粗酒多好,浓淡适宜,只当糖水来喝,可十斗不醉!”醉姑提声:“就请你十斗!”遂叫两伙计一同再取,二人去时侠问价格:“虽是你请,也教我知道这趟喝去你多少钱。”妇曰:“官酒定了四文一升,我们须高于它,只是若卖五文一升,也足足加了二成,加得太多了,既坑百姓也未必卖得动。”侠曰:“便是官府胡乱定的,你纵想卖四文半一升,也没那半文的钱。”妇曰:“故我这里五升一卖,只算二十一,只多一文。”侠竖大拇指:“真妙也!”
话间那二人到店内东北墙角看了堆处,卓伦一口气抱起六个斗坛:“你怎还不动手?”石木儿问:“也没说给足他十斗,还是我们这里再拿十斗。我该拿四个呢,还是换一个五升的小坛?”伦应:“对,已经有他五升了,且少五升,你拿三个!”伸足挑起跟前一个五升小坛,挺胸接在六坛之上。
回出摆满石桌,赤心侠正一边逗猴一边慢饮原来那坛,陡见这么多,忙连谢三人,方开怀畅吞。闲谈之中得知三字写法,侠曰:“原来复姓淳于,这淳字听来如同甘醇,她这姓得好,正是酿酒人家该姓的。”都笑起一阵,侠乘声又问:“但这函字有些不男不女啊!于她何不添个草头为佳?”二人笑止,醉姑笑增:“其母生她时正巧途径函谷关,故是此名,不作草头菡。”侠应:“原来是个纪念。”复问:“已知她是蜀人,在此卖得绵竹酒,但看她那阁楼甚小,不像全家住的,今其父母又何在?”卓伦道:“她乃广汉德阳人,独自出川到中原谋生,交流酿酒技艺,父母都留在故乡。”侠有不信:“小小年纪,胆量可嘉。只是她还这般小,蜀道艰险漫长,岂能独自行来?”醉姑曰:“是我陪的。”侠换南座,请她就北。妇坐问何意,侠问:“你是北方人,怎又去过蜀地?”妇即莞尔:“前年受赵侍中所托,送他几个家眷回成都除岁团圆。次年北返,途经德阳遇着淳于函,因酒结交,知其有意来中原发展,故愿相送。”侠问:“父母愿舍?”妇曰:“她父母想的是中原教化胜过蜀地,希望她多得长进。”伦本蜀人,补曰:“德阳就在成都北边不远,那次我也去了。”侠感二人仗义:“两位辛苦。”醉姑感慨:“就此见了西南大好河山,开拓了眼界,也算不枉此行。想那八百里秦岭乃我华夏脊梁,当真不虚。自关中通往汉中的几条险道,我去时走陈仓道,回时图快走褒斜道,犹不敢走子午道。这还算有选择,但从汉中入蜀,却只有一条金牛古道可通。”
且听且饮,说罢西南,聊回中原。赤心侠问:“已知淳于函,那位少侠又是何等人物?”想他名头不小,非卓伦详知能尽,依旧醉姑言:“少侠姓傅名剑,乃‘北地神龙’傅白虎之子。这一家名字有特点,表字里都带名里一字,故白虎名虎,剑字剑寒。”侠叹:“又是北邙碑上一个大人物!”妇颔:“不错,傅虎正是‘六合散人’之一。六合者,前后左右上下。左东右西,南北前后,故有北地神龙、南华子、东莱枪神散人、西凉游侠儿、紫虚上人、黄泉下人。因都无意仕官或好游走天下,皆列为散人。不过,傅白虎襄助历任北地太守久镇一方,其实很有功绩。那北地常因羌胡之乱被迁治所,成为寄理之地,唯灵州一县赖其力而得长守。”侠问:“什么鸡里鸭里?”妇曰:“寄人篱下的寄,治理的理。”
这回不问,赤心侠摸起下颚思索意义。醉姑解释:“就是一个郡的治县迁往别的州郡,却还属原来的郡,名义上仍管着旧地,一应官职人员亦皆保留,故名寄理。此县即为寄治,寄人篱下的治所。”侠问为何如此,妇叹:“我朝建立至今,凉州始终是个心头之患。光武虽为开国贤君,但在凉州弃守一事上仍有过放弃的念头。也许是因当时天下初定,国力不足,他想休养生息,且朝臣亦多持此议,好在马援力劝圣意回头。到了安帝永初年间,朝廷又欲弃凉。这次声势颇大,乃谒者庞参向大将军邓骘奏记,议者咸同,理由甚广。有说凉州土地贫脊却途远多寇,征伐之费胜于所得,不宜劳师动众;又举秦皇汉武为例,将今之羌胡与昔之匈奴相比,皆为外患表疾,只当驱逐之,不忍小辱不遗余力讨伐,必致国势内伤,民资竭耗;又依当时西域失治,以此为鉴早弃凉州。所弃之处即有北地,汉民若不肯退走,又不想屈服于外族的话,便只有自己推举贤能抗击外敌了。”
听时赤心侠大口吞酒,听毕喷地一口:“三条理由都是邪说!前灭匈奴是我们反击到别人家里去,如今却是别人跑到我们家里来闹腾,怎当一样!那个最终打败羌人的任尚也不是好人,且谋略不深,先败后胜,代价巨大。他早年随邓骘之父邓训打败过烧当羌,后奉窦宪之命发动金微山之战驱走了北匈奴,算邓氏故吏,由此常受起用,虽也确实能打,可惜刚愎自用,并无德行。班超威震西域,治理得井井有条,告老归国时任尚接替他前向他请教。超告诫任尚,西域吏民不似中原崇德重孝,或为带罪发配之身,政务当求简省易行,不宜事事细遵汉法,把住大节就成。尚听之无奇,由此轻超,后果不遵其言而自行苛政,数年后激起叛乱,最终断送西域!后来这任尚有了别的战绩,却与邓遵争功,被朝廷追究前罪,查出贪赃一千万的证据来,又曾虚报斩杀羌敌的数量,遂遭弃市,真是报应不爽!当时他接替班超之子班雄驻防三辅,奉命讨羌,本欲征民二十万围剿区区数千羌骑,真要按这法子开打,步兵追骑兵,一辈子也休想赶上,徒自劳民伤财。亏得直臣虞诩劝他改征兵为征赋,令民出钱赎役,再用这笔钱市马资军,二十万步兵换作一万骑兵,才终于胜了。”醉姑曰:“班超以夷制夷,仅用几百当地人就破大月氏七万,后其二子班雄、班勇再镇西域亦有父之余烈。此前明章之际,耿恭、关宠所领戊己校尉部也不过几百人,也能力抗匈奴万骑。故因劳师弃凉之说也站不住脚,须看怎么个打法。”侠然:“倘都像武帝、霍去病、任尚那般打,自然久耗不起。我朝精简士卒,健儿不止一汉敌五胡,只要大将统率得当,兼善谋略,便敌十敌百也够。”妇续:“奈何大将军邓骘又有一条放弃凉州的理由,当时羌胡同犯并凉二州,他恐两头难顾,以两件破衣为喻,拿一件补另一件至少还能保住一件。”侠应:“并州近屏洛阳,他自要保并弃凉。”妇续:“郎中虞诩上书太尉,也陈三条不弃的理由。一是先帝费大功开拓土宇,子孙若惮军旅小资而轻弃,岂非不孝;二是凉州边境,得失不止土地农牧之利,失则三辅为边,长安震动;三是凉州民悍,安土重迁,必有大量不肯内徙者,如此便生积恨,若从豪雄自立,诸雄又或合为一股席卷东向,并与异族连结,西患永无宁日了。”辞气稍盛,饮起一坛:“故今凉州名将皇甫规与潜夫宿儒王符有议此事,将怀不平,儒起讥讽,三辅既为边,他日再有事自可再弃之,由此长安为边则长安亦可弃,继而洛阳终有可弃之时,中原尽可弃也!只要土地奉送不尽,直可弃至东海!”侠吞大口:“我加一条!将来总有一天弃过长江,弃至南海,弃往海外!”妇曰:“故虞诩不惜犯尊直谏,也要绝此先例。他乃忠烈之臣,毕生耿直,九贬三刑,终老不屈。”
赤心侠赞:“忠而不愚,智且持正,此最难得。当时诩非空论,真有实干。他曾平定过朝歌县乱贼,且此事还与那波羌患略有些关系。今在幽辽边境抗击鲜卑的李膺,其祖父正为彼时太尉李脩,故能明鉴识人,纳诩谏议,大会四府之官重审凉州弃守之题。大将军邓骘也能虚心悔过,决定保凉,但邓氏兄弟中有记恨且不服虞诩者,先以吏法中伤,后又任他为朝歌长,时有山贼数千在彼作乱,便是要为难为难他。今之朝歌本为殷商末都,背太行而临黄河,地理险峻诡异,与周围郡县形势分隔,进出皆不易,青冀两州流民多聚达此地,遂致贼盛。众劝莫行,诩不畏难,到彼自有方略。他先问河内太守借得兵马,复设三科募壮勇百余人,俱有前科之徒,以抢劫者为上,偷盗者次之,不理家业者为下,举宴都赦免他们,遣入贼中诱彼劫掠,伏兵破贼先杀了几百,其余就在山中不出。诩料贼有日需,必到郊外草市易物,只是不好辨别,遂用细作扮贫者入山讨生活,与贼缝补衣服,红线标记,集市上见机拿人,无有不准。山里贼不知妙处,闻之渐皆以为神明助诩,慢慢就有出降者,或者骇散。”听毕妇曰:“虞诩之功岂止这些,还只是些小的,往后更有破羌大功。”侠应:“由此邓后知其韬略才能,时逢羌贼犯入武都郡,就命为武都太守赴任驰援。昔有孙膑增兵减灶,他这次去的兵少,皆是骑从,就反其道行之,增灶疾进。羌贼不知底细,怀疑虞诩一行已得郡兵接应会合,未敢尽力追及,诩得顺利进入武都,先守赤亭。羌有万余之众,已围攻数十日。汉兵不足三千,遂藏强弩,只用小的暗射。贼自轻视之,集中猛攻,虞诩方出强弩,每二十架专射一敌,无有不中。贼惊乱退却,诩又开城野 战,斩获甚多。趁此解围将军旅自东门出而北门入,复改换衣装往返多次。贼误以为他之前不仅藏了强弩,亦藏兵外围,故而惶恐撤退。不想河道浅滩处早有埋伏,又大胜了一回!”妇叹:“都似虞诩能以小众之师堪乱平叛,何劳朝廷大军之费。怎奈朝臣议事,短识者居多,常妄言弃守疆土。”侠曰:“非其智短,乃其志短。”二字同音,桌上比划几下复曰:“我朝奉行异地为官,虽益内郡,不利边郡。因太守等不是本地人,一旦战事遇困,容易动摇。迩来朝臣多议弃凉,也因那些地方长吏或为其亲友故旧,想让他们脱险早归,这就导致朝廷和地方上一样守志不坚,所论只怀私心!”
这番畅谈始于国事,醉姑记得他此行要去做官,最初问询恐是故意,听毕赞上两句,谓其博闻。赤心侠谦:“本非我的见解,因南阳朱公多曾与先父议论天下,我在旁多得教诲,今受其同宗之谊荐入仕途,必也牢记。”妇曰:“你所知既多,莫非最初相问是假,考我是真?”侠回赞一句,知对方原为宫廷女官,碍于二恶尚在店内,就不详提她的见识之好了,只又说些近百年凉州风云,令妇几度坐立,提坛踱步终叹:“异地牧民但教长吏廉洁,守土还需家乡人。”侠吞一口:“不错。”复摸猴头,此坛所剩已无两口,就喂于它。猴早将馒头吃尽,久在身旁不去,得尝所望,抱坛自舔,粗酒仅够脸红,未足醉倒。期间妇饮三口,续言边事,聊回北地傅氏,乃殷商名臣苗裔,武丁良相傅说正宗嫡支。侠知历史,不明今日,问其贤德:“这回真心请教,并非试探于你。”妇曰:“既为郡望,故肯长期坚守。凉州虽移治寄理,彼家所在灵州县不曾尽陷。”侠新启一坛:“奈何孤城岂能困而持久。”妇曰:“故非死守县城,亦在山野游击。因得人心,队伍不散。”
饮毕赤心侠大赞:“此虎大有国侠之风,乃侠中之大者!”醉姑曰:“他乃天师道俗家弟子,故于‘六散人’中实力居首。”侠曰:“张天师教的,自然不会差。”妇曰:“他非天师亲传,乃王老弟子。”侠问:“王老是谁?又姓谁名甚?”妇答:“王老并非尊称,就是他的姓名。”侠吞一口酒:“哪有这么叫的。”妇曰:“老子也姓老,却非自称老子。”侠悠悠一口饮毕:“也有道理,老子可能姓李,但也有可能就是姓老。他王老名老,并无不可。”妇曰:“他字吉祥,江湖上都叫他王老吉。”侠嗯一声:“听着像店名字号,莫非也做酒的?”妇曰:“也做饮品,不过不是酒类,是些药液,配着道家方子,听说常喝健体,兼避邪气。”侠问:“张天师已经很老了,这个王老有多老,能做师父?”妇答:“他是王长之子,自不年轻,当已五六十岁。”侠问:“王长何许人也?”妇答:“王长与赵升是张天师最早收的两个弟子,如今都已年近九旬。这两位入蜀前就已跟随天师左右,师徒三人一同在龙虎山修道,炼成‘龙虎大丹功’。长擅‘长啸伏虎拳’,升擅‘大音升龙手’,天师那时自然也都会了。后来入蜀传教,天师六十二岁方娶妻成家,生得三子四女。王赵二人则一个晚婚、一个不婚,仅得一子,便是王老。”侠曰:“我明白了,取名为老意即老来得子。”妇赞:“有悟性。”侠问:“天师徒孙都已年过半百,天师道不知有多少代弟子了?”妇曰:“王老是第三代,极有天赋资质。长升二位于拳掌功夫上各只练得一门虎拳、龙手,到他时一并传授,竟都学得大成。傅虎是第四代,因他已在六散人之列,且是俗家弟子,故非米道十二师尊之一。其余六尊都是第四代道门同辈,武学造诣却远不及他。天师生于光武帝时,明帝时被举为江州令,和帝时在龙虎山修道炼丹,顺帝时方入蜀创教,纵观其一生几乎经历了整个我朝,如今已传至第五代弟子,只是这些年轻人中还没有足够优秀的。”侠问:“不是还有一个‘七红人’中的樊志张么?”妇曰:“既号‘红尘侠’,自也是俗家弟子。且他还是天师亲传,虽然年轻,当算第二代。”侠叹:“世俗祖孙四世同堂尚且难得,天师弟子五代同门,武林罕见!”
朝野江湖,多谈兴疲,赤心侠耍猴时忖:“且慢些喝,不教她再来白送我酒。”醉姑一坛既尽,离座谓之:“自会补你。”侠犹视猴:“都是你请,就不必了。”醉姑回进店到墙角堆酒处,顷间换坛飞掷出门,料他能接,不料他目不舍猴抚摸不停,另侧单手迎坛卸力,桌上置诸无声。店内妇赞,侠生趣念:“教它玩毬!”呼要包袱,妇佯称没空,问他能否隔空自取。侠曰:“凌空虚劲费力,虽然也会,不多用之。只凭地劲传实,也教它来。”妇笑:“都看看。”眼前一晃,物即飞过,视线随移,侠手正伸,有风入店,一只皮毬忽被他加速解脱出包!二者次第经门,毬先到手递与猴换过空坛,旋即提上遇包同时在桌。
店里无论敌我都有叫好,外至一人惊而止步,目瞪口呆。醉姑复出:“村长何事?”又问:“外面何事?”彼方缓过神来:“早到的客人提前催要酒食,你这里可否先送去?”妇笑:“自然我们先去,否则别家岂敢。”入唤两伙计收拾取齐,期间侠向村长递毬:“送你。”彼自纳闷,侠曰:“不算你的私物,只作公物要你保管。”彼问何意,侠曰:“想今晚之事必已妨碍此间百姓,耽搁了一天节日,都不让出门。”村长近前小声:“只是劝禁,未曾强迫,少些出来。”侠曰:“我只可怜小孩,此毬相赠,日后借与他们玩耍。再者,我包袱也快满了,须腾些地方出来,请你帮帮忙。”彼谢犹不敢收,侠另一手平掌旁伸,向店稍久。石木儿先会意,一手扛枪挑货出门一手送回怪刀。村长震慑,终于答应。侠还毬于猴,抹刀吟唱:“临淄蹴鞠响,曲城击剑鸣。”二人皆不知意,卓伦双手并提十坛,四个为底五个一绑,出门应道:“自越女之剑与曲侯之剑南北并称以来,剑技之道又与蹴鞠并称,齐地最流行,故有此谚。”侠正牵猴一臂引之踏毬杂耍:“闻大将军喜好甚广,亦颇迷此艺,养着一支蹴鞠毬队,常出国门与西域诸邦较量,却胜少负多,最惧波斯一族,往往胜局反败,又或输得一塌糊涂。”伦视猴曰:“把式表演自诩其能,持门对垒怯于外敌。我看这些人出国不是为国争光去的,却只为旅途观光,游山玩水。”侠然:“听说西域美食也多,他们必是只顾吃喝。”窗内嫖虫大笑:“岂止为那吃喝,胡姬美色谁肯错过!”侠谓村长:“我就盼你这里能出几个好娃,长大与汉廷争回颜面。”使猴奉毬递上,不敢不接。
醉姑拎俩大食盒出,四人同行。几步村长回视:“你们都去,谁看此二店?”妇只朗声前行:“有他在座,谁敢作歹!”去不多远,二恶亦出,烧神先辞,嫖虫莫礼。赤心侠都不理睬,俄望这两拔人背影,自此自在,自往草间小解,归座畅饮至最后一坛,舍不得了,便伏桌小憩,晒背暖身。
返时仅仨,醉姑望他似已睡去,那猴伏他脚边也睡了,远远的就示意两伙计轻声。盛器皆空,都已不重,她的也分别交他俩一并带回店中。妇径至石桌前静观,但见赤心侠气息平稳,呼吸均匀悠长。片刻,伸手抚摸,探他体温。隔衣未厚,体表偏凉,自肩而始沿臂而下并无热处,且一路逐渐趋低,变化亦平稳均匀,非细心体会不易察此微别。又知于他绝非病症,乃因内功上乘,炼达返虚境界,睡中心死神活,依旧敏感周围,气血遇寒内敛,肌肤少布,多聚脏腑。常人亦循此理,只是没他自动自如,应变稍迟自要着凉生病。换她自己便是要运功外热抗寒,虽胜常人,犹多消耗,远不及他的。此即内家修为三大阶段:正常平常、超常反常、返常如常。
常人初阶低级,醉姑甫臻中阶,赤心侠既已深入高阶,早觉三人动静,假寐暗忖:“她自居长辈,这般不是无礼。”任妇移掌探背,并指四肚缓缓顺过脊中一线,居然更凉!虽承阳光久照不足热之,如此物我之际表温多加悬殊,自居阴势就如道处低谷,光和既久尽可多纳阳气内转身用,归增气血运势。人体任督二脉,腹阴背阳。他这阳中守阴复持阴敛阳,乃高阶段后百尺竿头更上一层,自此修进,每进愈微,无限趋极,是为极限,永无止境。
闻妇自叹,此生万难及此境界,赤心侠睁目坐起。妇复赞叹:“看你少年大成,人间罕极。”侠笑:“不是人间的,天上掉来的。”换正色道:“大成过早,未必至佳。缓则多历下境,方可多多体会全面。”妇曰:“言虽真诚,奈何你已大成,岂得再返低境。”侠曰:“已非少年,低境磨练早受够了,但还年轻。”妇问贵庚,侠笑微斜:“时机未到,不告诉你。”妇理桌面,收那九坛掌上托为一柱,及门问来:“可还要些?”侠仅一坛慢饮:“不和你客气,只是要留些肚皮,晚间去吃那里的。”
妇率二人进店整顿收理,忙碌良久。外头赤心侠且歇且尝,见猴醒来,提它对面墩上坐了,也为其斟酒,并无器皿,桌边流一小滩,伸手道请,先看它舔,自己方饮。须臾酒尽,侠意犹未尽,倒坛舔口,瞥店门内卓伦持一筒筷经过,呼之拿一双来。伦止不出,筒口向他:“再看你凌空取物!”侠省内力不为,径至面前取筷归座,将坛内米精残剩挑来细嚼慢咽,刮得器壁叮嗵作响。伦一笑而去:“吃泡饭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