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不久，我就升入高三，留宿学校，不常回家。高三毕业，就又去到滨江市念大学。几年的时间，我算是再也没瞧见那几位欺负人的小混混，不然，我倒是想给他们好看。
我的壮硕与面瘫，初上大学，总教那些不知我根底的人害怕，疑心我是坏蛋。所以军训其间，就有许多人与我搭讪，想要与我搞好关系，不仅如此，他们的酒局，也必叫上我。他们向我表示友好，这我当然知道，但我仅仅是说了声谢谢，随即，便辞绝了所有酒局。这并不算是多么明智的做法。这不久之后，大约所有想要跟我结交的人都知道我是个冷漠且并不合群的奇怪男子。嗯，是了，我在他们眼里，定是如此。但我并非没有朋友，只是我那位朋友从不请我去大排档撸串吃酒，我们做过的最刺激的事儿，大约就是冬天里，缩在同一个被窝里看片儿。
他是老陈，与我住在同一寝室。我们寝室有六个人，在那四个人眼里，我与老陈都算是异类。老陈身量不长，宽口大耳，还有一阔额头，发际线靠后，恕我直言，初看来有些丑，然而倒是福相。他谈过一次恋爱，但为期不长，与那女子分手之后，便从此不再恋爱。但不恋爱归不恋爱，他仍好女人，每逢周末，他都不在学校过夜。我曾让他戒掉这口，然而他却摇头，说：
“拉倒，戒了作甚？下面会造反的。”
我知道他所言非虚，不是大话，于是又建议他去找女朋友，两人凑成对象，办起事儿来也合理得多，然而他却又拒绝，说：
“二十来岁的年纪，动不得感情。”
我对这说法常嗤之以鼻，总觉得这是他胡说。他嘛，自己感情受过挫，就退缩掉了，我与他可不同。我说过，这二十来年的时间，我曾与七八个女生相处，但是最终，都未成功。不仅如此，我敢打赌，这七八个女生，得有一半，是后悔认识我的，剩下的另一半，倘若你在街上遇到她们，拍拍肩，向她们发出询问：
“请问您是否还记得赵琛？”
她们的眼神大概都是迷茫的。在她们的青春里，我大抵只算是个没有名姓的过客。然而我却一直记得这几位姑娘的名字，我清楚地记忆，当时一位姑娘骂我的时候，恶狠狠地对我说：
“以后最好不要见面，如果再见，我就开车撞死你！”
很遗憾，这话说过没多久，我们便再次见面，那时候她挽着她新任男友的手臂，得意非凡地看着我。我身高比她高出许多，那会儿她就用鼻孔看我，然后仰着脸，从我身边路过。此情此景，我心里倒没有什么波澜，只是我的心里，一直在想着这位姑娘在我们分别时说的话，她说要撞死我。不过幸好，那会儿她不要说车，连驾照都没拿出来。
我清楚地感觉到，面包车拐了个弯儿，进入了一条主道，这路宽敞，车辆也多，阿文就收敛起来，不再似之前那般猖狂。阿文向来开车毛躁，不止开车，走路也是，我向他讲过这个问题，可他却说：
“赶时间嘛！”
在我的印象里，阿文从来都是忙忙碌碌，他总把自己的时间安排的满满当当，却在一天结束的时候，仍感觉什么事儿都没有做成。阿文的生活紧凑，不像我一般，散漫。我对自己的生活一点儿都不上心，以前上课，老师要交画作，几乎总是我最后交，或者有时候根本就来不及，因此就在手上涂抹上彩料，乱七八糟地往画布上抹。把画布涂得满满当当，然后当作作业上交，题目就叫做《无题》。老陈笑，说你他娘的这样会被骂惨的，咱老师可不是好糊弄的，他给你扣学分。我说无所谓，他愿意扣就扣好了。但下一节课，我不仅没被批评，还受到了表扬。俞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展示了我的画作，并且给予很高的赞誉，如此之后，他喊我的名字，然后说：
“请这位同学说说这画的寓意。”
台下就哄笑，因为他们认定我说不上来。他们也认定，俞老师向他们展示的，是一幅烂极了的作品。当时我心里也没底儿，且并不知道这老师打的什么谱儿，他素以严厉著称，为什么今日一反常态？我战战兢兢上台，脑里还是这样想着，一搭眼，便瞧见了台下俞老师鼓励的笑，我便开始瞎诌：
“这幅画作……”
我全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什么，也不知道如何下的台，但我确乎是在我发讲完之后，听到了如潮的掌声，随后，我瞧见俞老师眼含泪花地向我走来，然后攥紧我的手，说：
“高徒！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关门弟子。”
这件事儿过了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原来俞老师上学的时候，也是出了名的不学无术，那会儿他们导师布置作业，他就是以我这种方法，想要蒙混过关，也就是说，他也画了一幅《无题》，交了上去。那是一幅毫无意义毫无价值的画，不仅是他，所有的同学都这样认为，但是他的导师偏给这作品打了最高分，偏在课堂上着重表扬了我们老师，偏把这作品挂到了最显眼的位置。他本来仅是糊弄，没想到弄拙成巧，竟变得瞩目起来。他感谢自己的导师，从此便好好发奋，并且因此，确立了一生的志向。说句实话，俞老师人并不错，他只不过对学生的要求稍微严苛了一点儿，他呢，是想着让我们成才，这我们当然知道，然而……有几次俞老师的确气急败坏，在课堂上跳脚，不顾形象地大骂我们，但那的确是因为，我们做得过分，我们的混账作为，几乎使他的理想破产，他才如此怒气冲冲。他是在意自己理想的，因为时值今日，俞老师还记得他导师对他的恩情，也正是因为如此，他瞧见有人交上一副混账画作，竟没有暴躁，反而兴奋起来。他在课堂点起我的名，复又让我上台讲解，并不是让我难堪，而仅仅是再现他二十年前的大学课堂。他告诉我，那时候的他，就像我刚上台时候一样，一脸懵圈。然后导师让他解释这画作的意义，这其中哪有什么意义嘛！俞同学就站在讲台上懊恼地想，不过是自己随手涂鸦，以来搪塞考试的作品。然而导师非得要让他说出个所以然，他就只能硬着头皮讲，一边讲，眼睛还一边往台下觑，他瞧见，自己那些同学，简直都在想要出丑，但这使他愤怒，他们想看他出丑，他偏不，一股气儿这样升了上来，他所说的也就更符合逻辑更加合理起来。当他讲完，导师率先鼓掌，随即，台下才响起掌声。导师后来找到俞同学，问他你怎么可以把一副毫无意义的作品，解释的这样圆满？他如实禀告，末了，他又说：
“原来老师知道那是一幅毫无意义的作品嘛，这么说，让我上去讲解着画的含义，岂不是存心让我出丑？”
导师摇头，说绝非故意让你出丑，我只是想看看你的天才。
这话说的俞同学不解，不过那时候并未深究，这事儿过去之后，他又如往日般生活，只不过导师把他收为弟子，有时候没课，他赤裸着胸膛跟室友在寝室打扑克，导师就进来，然后把他找去，单独开小灶。同学们总是幸灾乐祸，觉得他被抓去开小灶，并非什么光彩的事儿，有可能是因为作画过烂？有可能，那时候的俞同学，总是千斤坠，且并不上进，给他开小灶，倒也蛮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