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够你在那庄子养三代美妾了。"水出玉碾着沙土冷笑,“不对吧,你不是说已经过了百年吗?到镇子上人多的话,说不清楚吧?”
献君耳后渗出冷汗,有些不好意思:“我五十年前曾经看上过一个庄子,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地,那里山清水秀,鸟语花香,简直就像人间仙境一样,我当时就想如果能搬到那里去住就好了,可惜啊……”
窗外鸥鸟扑棱棱撞上樟树枝桠,震得梁上悬着的钉子叮当乱晃。他盯着石像脚踝处新裂的纹路,尾音消弭在突然炸开的鼠啮声中,梁尘簌簌落在两人肩头。
献君呵出的叹息纠缠着升空:"那年庄前溪水能映出七现二隐。"他靴尖碾碎半片蜗牛壳,"不像此处,连萤火虫都嫌瘴气重。"
水出玉瞧着献君脸上的遗憾和向往,她突然发笑:"既是老小孩,改日给你扎个艾犬风筝可好?"
四更梆子敲过三响,二人离去。
第二日,糊里糊涂答应请求的蒋林,踏散晨雾而来。他腰间羊脂玉坠撞在鎏金蹀躞带上一荡一荡,衬得粗麻布袋里露出的石雕犬愈发灰头土脸。
"就为这些?"他用麈尾柄挑起半片蛛网,"莫不是城西瓦窑里要……"
蒋林凑上前看了又看,这些石雕犬虽然普通且丑陋,手艺甚至可以说得上粗糙,可到底是雕琢之物,但看在二人的眼神中透露出深深的珍视,让他觉得倒不至于。
“你们这是……”蒋林忍不住开口,“我说,你们俩真是深藏不漏啊!”
“蒋公子,这些石雕像对我们来说很重要。”水出玉解释道,“我们想请你帮忙运回去铺子里存放,一定要请可靠的人帮忙运送。”
蒋林看着他们认真的样子,点了点头:“好,这个不用你们就不要操心了,我自有办法。”
蒋林是有疑惑,无论从乔迁新居还是新店开张来说,都不至于拿这么丑的石头装饰才对,不过他默默的给自己找了个借口,那就是各方水土,各方风俗。他知道献君跟水出玉两人肯定不是寻常人,都是小夭哥的朋友,他们做的事情,也必定有他们的道理。既然他们不想说,他也不会多问。
他找到几个信得过的工人,尽量低调地将那些石雕犬运到了他们的铺子中,过程中,还让运输的工人小心轻放。
青灰色晨雾漫过车辙印时,搬运石像的工头打了个喷嚏。粗麻绳勒进石雕犬脖颈的凹槽,震落几粒暗红砂砾,在青砖地上滚出蜿蜒血线似的痕迹。
"东家,这石狗眼珠子会转哩!"年轻工匠突然嚷道。
蒋林心头猛跳,转头却见石雕眼窝里趴着只赤红甲虫,六足正扒拉着百年积灰。他抬脚碾碎虫尸,靛蓝袍角沾了星点朱砂色。
三进院的穿堂风卷着陈年艾草味,水出玉立在尚未挂牌匾的正堂前,发间白玉响铃簪被风吹得叮咚作响。她望着工人将雷公像安置在赭灰色高台上,那神像手中铁锥恰好指向坤位裂了缝的方砖。
"戌时三刻放好最后那尊。"献君突然从影壁后转出来,玄色深衣下摆沾着新鲜黄泥。他掌心里躺着半枚残缺的青铜卦钱,边缘锯齿正与雷公像底座凹痕严丝合缝。
蒋林瞥见卦纹上斑驳的雷云纹,突然觉得后颈汗毛倒竖:“这样应该就没问题了吧?”
水出玉正在一本正经的双手合十,看似虔诚祈求神仙的模样,开口道:“希望可以好好保佑我们的生意吧……”
蒋林擦着汗,看了眼高台上的雕像和一排排石雕犬,从头到尾,都毫无反应,不要说显灵了,连丝烟火气都没有,可他就是莫名的在心中升起无限敬意。于是也学着水出玉和献君虔诚的模样,反正无论是否有用,我们都已经尽了人事,剩下的,就看天意了。
办完了事,蒋林不敢多留,便告别归家了。
子夜打更声掠过屋脊时,供台上的陈年灯油突然爆出朵青焰。
雷公像鎏金剥落处泛起细密鳞纹,仿佛皮下藏着活物在游走。一阵金光过后,雷公在筑好的高台之上,身影逐渐凝聚,终于恢复了真身。
月光如水倾泻在供台上,雷公屈指弹了弹腰间悬着的五雷令牌,青铜震鸣惊得檐角镇魂铃簌簌作响。
他环顾四周,眉头微皱,似有些不适应这突如其来的静谧:“哎呀,这幻化之术虽好,但总感觉没有真身自在,今日怎地如此别扭?好似与往日很是不同。”
"这方位……"神像之瞳扫过东南角石雕犬缺失的右耳,忽然凝成实质的目光如电射向献君。
水出玉跌坐在绣着北斗七星的蒲团上,广袖逶迤如云。她袖中藏着的半截犀角梳正在发烫——正对应着雷公像底座新刻的二十八宿图。"不过是重布了锁魂阵。"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龟甲,甲纹裂痕恰好与石雕爪印重合。
“你们这几日不见,就是做了这些?”
献君突然起身碰翻了松烟墨砚。浓黑墨汁漫过青玉镇纸,在雪浪笺上洇出幅残缺的河图。他盯着雷公像足下新添的裂云纹,喉结动了动:"三日前西跨院那株百年老枫香……"
“哪儿来的枫香?”
其实水出玉刚见到石雕像的摆放时,还觉得怪异,不过也没往别处想,见得多了,将种种情况联系在一起,她心中便有一个猜测。
水出玉玉腕间水晶镯是出来时候用身边的碎水晶让雷公帮忙凝结而成,她使其裂作九段,落地竟摆成个残缺的八卦阵。
其实也不过是尝试一下,没想到真的如想象的那般,云宅的核心不是云宅,而是几只石雕像跟雷公,只要他跟它们都按照特定的位置摆在一起,那间小小的屋子就能幻化出另一番天地。
子夜更鼓恰在此时穿透窗纸。供台上的百年雷击木突然浮起层青芒,映得雷公像面上彩漆寸寸剥落,露出底下铸就的真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