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只龙，在岛上困了很久。

 龙通体赤红，利爪蜷缩着，漆黑的脊鳞倾斜，紧贴着龙背。他的巨大发褐的红棕龙尾环在身侧，半边身体都潜在银如月光的圣泉中。

 龙呼吸粗重。他睁开一只金色带血的竖瞳。

 岛礁边，一艘木帆船缓缓停在海岸上。船长与水手抛了锚，风漩机不再转动叶片。放下升降板，船上走下一位头缠蓝青色头巾，身披白袍的女性。一双草鞋在沙滩留迹，她的手隐于长袍之下。

 她独自一人走着，向岛中央深绿的密林。

 “你终于来了。”

 沉重钟响，龙发出低鸣般的问候。女人走进岩洞的那一刻，他即发现洞口的光被她的身影遮挡，世界一片漆暗。站起，俯视着她到来的方向，他知道是谁。

 “我找到你了。我们回家吧，好吗？”

 不！她听见龙的怒吼，他的拒绝。圣泉之水飞溅，沾上岩壁和她的衣袍，化为深蓝与暗蓝的斑。龙愤怒地一转身，爪与眼都朝向她，昂起龙首，鼻烟吐息着。

 “我已在此十年，仅以圣泉续命。这些痛苦，你能承担吗？”

 他靠近了一点，又退回去。

 “所以当初就告诉你不要......“

 “够了，够了！我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冒险家和航海家，不是葬身鱼腹，也不是变成龙困在岛中！”龙爪拍击水面，她只是有些惊恐地微微后仰。“你从我十岁起就知道，现在却还在反对和质疑！”

 “可是这种职业真的很危险。切尔诺叔叔成功了，但他......”

 “死在了土著人手上，没错。但那是因为他先杀死了他们的首领，为了窃取黄金。”他高昂地回应，晃了一下。“我看见过他的尸首，就在桑地岛上。’贪婪是猎手的毒酒，索取自然之人也将听到自然的挽歌。’ 他不明白，但我懂。”

 “我害怕你会死啊！”

 “我不害怕。”

 “妈妈，从搭上皮利的船开始，我就真正决心要为这项事业奉献一生了。准备并不充分，勇气、信心、好奇和获取线索的途径以及必备的航海知识，我却都有。我还在等待什么呢？”龙眸中寒光映射些许骄傲。

 “但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现在变成了龙......”

 “我本不必变成龙！”他又是一声嘶吼，龙颈向天，或者说洞顶。

 龙之屿上有勇士留下的宝藏，《航海家日记》中记载。他带着这本书最终根据一张残破的羊皮纸地图到达了这里，这个把他变成龙的地方。少年的眼睛在小心谨慎而缓慢地打开绘有龙首印的木箱时惊叹成了光。他伸出一只手，激动而喜悦至极地触碰到黑金制成的剑柄，却恐惧地发现自己的指甲开始变长变黑，直至长成一只龙爪。他丢下书、木箱、地图和剑就转身往回跑，但绝望地发现新长出的龙尾笨拙而难以控制。他在撞上洞口的一瞬间彻底变成了一只龙。

 摔在潮湿的地上，看向洞顶，他听见一声渺然的呼唤，对冒险家的呼唤。他回应了。静默后，声音唱起了：

 “龙之印遍布世界，

  龙之人寻踪觅影；

  勇士只拿回属于他的部分，

  否则龙吟响彻。

  当心啊，我的旅人，

  龙之神影注视着你的祈祷......”

 龙之剑已经消失了。他突然知道了这个小岛不是真正的龙之屿，刚刚自己看见的也不是真正的龙之剑。

 而他中了龙之神影的魔法。

 “你不允许我搜集航海资料，而将我送到村庄的码头商店做杂工；当我休息而去寻找有关于冒险家的书籍，你总是表示不赞同而建议我去记忆商品的名目与价格；甚至当我想听水手们带回来的海洋传说，你都不同意！”龙摇动着脊背，火红龙鳞如流火的焰花闪动。

 “我错过了《海藏迷经》，不知道迷雾龙屿和龙之群岛的存在与区别，以及变成龙，都是因为你。

 “商店的伙计是一份稳定的工作......”

 “却不是我想要的未来！所以我决定离开这一切，离开狭塞窄小的港口，独自一人启程。”他昂首，龙焰的火色划过暗空。“现在看来，我的选择是正确的。”

 “但你知道从你离开的那一刻起，我找了你多久，又找了你多远吗？”母亲走近一步，苍白纤细的手从长袍下露出，伸向她寻找了十年的儿子。“我向村子里所有的人打听了你要去哪，和谁一起去。我担心你！切尔诺说你是去寻找龙的宝藏，我就变卖了所有家产，转让了所有田土，雇了这艘小木船和几个船员去寻找你。这十年我们差点在暴风雨中被海吞没，也几近因食物短缺而丧命，”她无力但柔和地笑了，“但是我终于找到你了。我们回家吧，这一切都值。”

 “不。”

 龙迟疑了一下。

 “你不应该放弃你拥有的一切来寻找我。”

 “可是如果没有你，你的母亲又如何生活下去啊！”她的手掌抚摸着他身体表面那一层坚实而厚重的鳞。“我需要你，我的孩子。”

 “我也曾失去过方向，不知道你远走向了何方。无数次，人们都说没有听说过你的名字。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有人却说他到达过龙之屿，还看见过变成龙的你，他......”

 “该死的马维勒！”龙暴发出声及云天的狂吼，她感觉到整座岛屿似在一起震颤，吓得双手挽袖遮面。“哼，不过他已经死了。我用牙齿撕碎了他的肩膀，你见到的只是他的爪牙。”他轻蔑地喷出一道龙息。

 “他是个邪恶的宝藏猎人，是个强盗，以抢劫冒险家找到的宝藏为生。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本想来龙之屿找龙之迹。”龙翼扇动，卷起风，圣泉微涟。“但不巧让我撞上了。他看到我已变成龙，可能就只打算嘲讽几句便离去，却在走出洞口时脚踩了一块沾上圣泉之水的砾石，倒在圣泉中。”

 马维勒咒骂着用手撑起上半身，跪在圣泉中。正欲起身，他看见手上覆满银白之水的伤口正在缓慢地开始愈合。诈笑从心中迸发，他随即站起，突然转身道，“拿走这些银水，我们就走。”

 他久已耳闻这个人有一群追随者和残忍无道的手段，企图拦截所有携带财宝却没有防护能力的人。自启程，他也一直提防他的出现。现在应该决定。

 龙立即向他喷出一串浓烈火焰。烟散，马维勒双手挡住面部，却毫发无伤。“凝火之甲，恐怕是谁都没见过。”他向后招手，大笑一声，铁靴踏入了圣泉，发出嘶响，如刺入龙的心脏。跟着他的人抬着一架微型抽水机。

 他大惊。圣泉是龙之神影的魔法的一部分，联系着他的生命。若不是圣泉的魔力，龙会因无食无水早已消亡。他只一瞬的思考。

 龙的利齿撕破了罪恶之人的胸膛。

 “你遇到的，只是继续以他之恶名行盗的人。”

 她却很平静。“但我终于找到你了，终于。”她重复着。

 “有什么用！”他极力伸开一对宽大有力的翅膀，猛然掀起狂风，似向岩顶飞去，却未动。“这是一层坚实的岩垒。”

 “没关系，”说着她的草鞋浸入圣泉，被腐蚀掉，只剩下赤脚。“我和你共度余生。”

 “你不必。我需要的是冲破这层岩壳，不是任何人的陪伴。”

 龙和她都静寞了。

 “所以，你并不是为了我。一切的一切，你爱我，但并不知道如何去爱。”龙吟清然，远远地传来，穿过海与远航的歌。

 “一部分，你是为了你自己。因此这份联系不如海与远空的真挚与璨然。”

 “不可能。”她笑了。“你误会我了。”

 “我并没有。”

 龙展起双翼，完全地。他开始蓄力，全身的鳞片轻颤，声如洪铃:“我以前听过一个渔人说‘如果世上没有彻底的光明，一个人将如何拒绝黑暗？’我当时认为这是一个悖论。现在看来，他将成为光明。”

 “你要干什么？”她抬头，略有焦虑与疑问。

 “我将重生。”他未开口，却声音出现。

 腾空飞起，龙的翼尖触及褐岩。火色流转，龙息翕动，风啸击岩，龙鸣及世界。他收缩身体，闭上龙之眼，倏然将背脊上的竖鳞全部如利刃不藏锋，几乎直立。

轰然一响，沉沙飞石，龙的背鳞深嵌入岩之洞的幽深之顶。他长啸，借力再次向后重击。

“啊！”

顷刻，海云浮涌，光之日与月重现。

云端，他第一次真正舒展龙之翼，畅快地抖动，抛下最后的岩砾。然后他向下观察，碎岩四散而落，乱于地面，留下轻痕。但他发现自己甩下的岩块正向躲避着飞石，惊慌而恐惧的母亲砸去。

他于是自然俯冲直落，龙翼收在身侧，斜滑至迅速下坠即将摔在地面的岩石和母亲之间。龙之尾一扫，如巨槌舞动，霎时在空中就将其击成碎片，远逝。凌空而起，龙的身影与轮廓在日映下再次冉冉发光。

“你终于解脱了！”她欣喜地呼唤着。

透过茫茫海雾，他向海之遥与天之阔的无尽看去。深邃湛蓝的无垠海面上，隐约悠远地，一串盛放着生命的鲜绿气息的岛链在海中等待未知的旅人的到来。

他也笑了。但他说：

“永别了。”

“我将迎来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