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绿色的被刺破的蓝莓的汁水与果肉暴露在空气中。
“你今天找我是来做什么的?”她一手斜倚在沙发靠枕上,对正前方的灰黑一团的人影说。
“不做什么,只是来看你。”
“哦,我可不信。”她爽朗地嗤笑一声,但很快归复于平静。
沉默不是他们的歌谣。紧接着他说道:
“我是来拜访你的思想。”
“我认为事实已经向你证明了,我没有什么思想。“
“也许恰恰相反,你有。“
“您说话的方式,总是这么有趣。“她换成一种防御而戒备的双手抱胸的姿态,却没有行动。而他显然觉察出了这种语气背后的怀疑、不安与怯意。或许还有紧张。
“我不想让你感到……“他的意识说,不过他否决了这个措辞。它带有命令和指责(对他自己也对她的敏感?)的感觉与意味。但他也不能说”你没必要……“,因为这就是他在防备了。
“我就是。“戏谑、轻松而似乎有一点满不在乎,他回应她。
他深知自己有很多不能提及的事。这是他们的第一次正式见面,他没有期待非常大的进展,却也不希望对话刚一开始,双方就陷入僵地。他不愿意主动吸引她去继续接话了,不论以什么方式。当她目光移动的那一刻,他潜意识地决定以后不会对任何人这么做了,包括她。
“您确实是,看来。”倒装句型意味着她还没有完全准备好交出思想库的钥匙。不,现在应该说,准备好让他进入她的意识并共享彼此的一部分思想。但她一定是感受到了不经意间他的态度的微小改变,并打算适应它。而这也是对进行谈话的一种许可和,对他而言,一种赞同。
“那么你想说些什么呢?”他自然地问。
“你所感兴趣而我又恰好了解的话题,都行。”她在他无法看清的地方微笑。“只要不是天气。”
“当然不是天气。你知道我们都不是为了谈论天气而来。”他暗自思忖,以沉定的视线观察着她。如果她此时能看见他的表情与眼神,她会理解他的想法——这种想法就写在他的脸上,而且和她的一样。
梦境所幻化的空间与想象之中,她抬眼看向他。他们的心灵相遇在此刻、此地、此时与此瞬。
“一杯青柑酒,怎么样?”她率先用欢快的声音打破沉默,终止短暂的互视与不言。她打开身下暗箱中的一只,银黑的拉环在暗影与黑室中不明地发光,微弱且闪亮。她顺手摸出瓷细颈斛斗与青柑酒糟。
一阵幽暗陈香迅速发散至两人周身,清苦甘香。他凝视着她手上连续的动作。此为他意料之外,但足以成为漫谈的始发论题。
“你喜欢自然吗?”他摇动着手中的斛斗。
“为什么不呢?”她眼睑低垂。
她只是在品味酒香,他毋须细思也能明晓。来自上西龙岭的青柑在盛夏晚间的低空所弥漫的味道,占据了人们的言语与思想。或者说,表面上的语言与表达。诱香继续令人浓醉,令思维融混于时空,令情感遁逝于地隙。
“自然给予了我们’我们’,和青柑。”她满意地补充未完之语和开始启动的联想。“而且从不索取什么。”
“给予”“付出”“奉献”。他认为只有第一种描述才最接近自然的自然。自然是没有目的的。它本身就是它本身,就像宇宙就是宇宙。他默默认同了她的观点。
“我们也无法从青柑上剥夺任何属于自然的东西。”他解释,倒不如说他询问。
“是的。”
她就像一瓶青柑酒。他想,是自然之上的自然。
“玻璃,和瓷器。你认为哪一个更源乎自然?“她突然发问道。
“瓷器。“他回答的依据是原料、做工与土地的关系和生产方式的原始性程度。
“我认为是玻璃。“她不自然但又轻松地以她那显而易见的笑容回答。(如果有灯或他知道灯具放置在何处,他会想要去亲见这已被他感受到的笑意的)
“但其实在我们所生活的世界上,有天然的玻璃,却没有天然的瓷器。玻璃的造价要高于瓷器,因为模仿自然的工艺总比新创造的技术要复杂。“她深饮酒的清甜与天然。
“不……这不对。3D打印技术制作出的心脏呢?“他的疑问在口与唇中生发,随而沿着她的意识去追寻下一个可能的答案了。
“3D打印出的人体组织,不也是为了替代原本就拥有的器官吗?”她静静地反问,像一泓湖中之水潜入海的深渊,以优雅的沉没带走他的呼吸。“我们离开自然,是为了回到自然。”
“所以,你认为玻璃工业的价值要大于瓷艺?”他从一种无所顾忌的状态进入到另一种无所惧畏的境地,从他的回复来看,也从他身形前倾,倾向她,倾向这场他未曾有非常大的期待能遇见他没有多少次想要提起的话题的讨论。
“哦,不是。”他听见斛斗的瓷底轻叩似乎是玻璃制品的她身前的一方物品。他猜想这或许是玻璃做的桌案。很有可能。他想确认他的猜测,却又有所顾虑。
如果这实际上不是玻璃呢?
事实上这也许都不是一张案几。他无法确定他们之间是否确实有一个类似桌子的东西存在。他也不太容易看清她先前拿出的酒糟罐是否仍然在他们身边。
她可能是在敲击装酒糟的器皿。
“如果我们未曾学会如何制造瓷器,我们也永远无法学会如何制造玻璃……”她肯定地、轻松地而真挚地像吟诵诗章一般最后说出了她心中积沉已久的判断与总结。“这是创造,也是我们脱离自然的第一步。这是不可缺少的核心工序。’
“也正是在制造瓷器的过程中,我们开始接触、探索并领悟在未来时代能够使我们制造出玻璃的规律。化学的自然的规律。“
他沉静地倾听着她的诉说。他还能说什么呢?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他知道自己的性格中有愿意表达与传递观点的部分,但在特殊的情况下——像现在他眼下的这种情况——他更希望成为一个老橡树一样的倾听者。
“我们会回到自然,为什么要脱离自然呢?”他的感想,他突然发现,就好似在他们之间添加一盏冷光灯一样多余。
“因为我们终究要成长。”她简短、直接而小有明快地应答,像是忽视了他的问题的直白。
他们各自沉浸在这种新近发现的、奇异而瑰丽的氛围,这种奇丽而少见的环境之中。这是他们都曾期待而又都未能真正经历过的会见方式,也是他们都未曾设想的能疯狂而奇怪地把意识深处的认识与自我调取出来的相见。仍然没有灯火,因为不必要,他们本身就成为了能让对方看见自己的灯。
他们沉默着,既不难堪也不尴尬,而享受着黑意的寂静与漆暗的声息。无光也无影,他们只以直觉确信对方的存在,而以无羁的思绪的游走与飞腾证明着自己的难以置信、惊讶与喜悦。但只是惊喜的喜悦,因为他们刚才所提及之物还不足以让对方开始真正了解自己。
“你相信‘永恒的梦’吗?”
“什么?”
“就是一个梦境,但是没有起始,亦无终止,永远地向前运行,永不回头与停下。”
“它真实存在吗?”
“存在?只是一个很有可能是被杜撰与想象出来的概念罢了。”她顿了顿,“我相信。”
“很多人都以为,类似这样的事件是无聊的。浪费时间在理解一个不存在也因此没有意义的事物上。可惜,有时那只不过是我们贫乏单调的想象力接受不了什么象征主义与魔幻化的东西。它与现实必须有很大程度上的相似;它必须遵循一定的既定的法则与规律;它必须有所反映,不论物质与意识,且是我们所能察觉的反映。为什么呢?时至今日,能够解释世界的所有理由都还没有被完全发现——也许永远也不会有那一天。然而我们不完全清楚,甚至根本不知道规律的具体化表现是什么时,规律就不存在了么?当我们不能完全理解物质与意识是如何被反映之时,它们就不被反映了么?”
显然不是。
当一件作品无法被定义的时候,它就不是一个作品了么?因为它无法被人为地划分,它作为“作品”的本质属性就被改变了么?显然没有。但是它会变得像是混沌之子的礼物,一团麻线,或一个迷宫。
我们都无法彻底知道未来将走向何方,却又都以自己的方式猜想未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未来的状况。
世界让我们异化,而爱拯救与解除异化。
当我们在表达时,我们到底在表达什么?当我们做梦时,我们究竟看见了什么?当我们思考时,我们的意识为何并如何流动?看起来都是无关紧要的问题,并与我们的生活并不直接产生明显的关联。Aber,这是因为它们实际上已经存在于我们生活的全部之中,我们所有人之中。它们的存在如此普遍性以至于我们忘记了它们的存在,我们将其视为理所当然,我们视它为世界的基础组成部分。当我们凝视它,我们在凝视这一切更为深刻的核心,在凝视世界本身。
我们并不生活在洋流之上,我们生活在海渊之底。
只是由于我们向上仰望时,看见的是上层水流,我们便难以想起脚底板下的大陆板块。
我们创造挑战,并完成它。因为我们不能直言生活是否原本就是一种挑战。
“我们都有善,也都有恶。最原始的善良中既有来源于自然的天性的部分,也有社会实践所形成的人格带有的无意识善良。无意识、潜意识或隐意识包括原始而本能的本我,也拥有意识中的超我给予它的准则。”
她的话像教堂的钟声、沂蒙山云顶周围的雾与冰洞中倒垂的冰凌。尝试去听懂已然是对他的一种震撼。似乎也的确没有人会以这种方式说话。即使能够以她的方式表达任何观点,这种搭配语词的语句也不曾会被任何人听见。因为这种方式甚至都不会出现,或许也无法出现。
他感觉到,她在演讲,而不像交流。
她为什么会这样做呢?矛盾的意识,不是吗,他认为她的沟通方式有趣而又让人充满疑惑?
“有些人被更深重与巨大的黑暗与痛苦缠绕。这黑暗有时来自他们自己,他们被自己内心的毒蛇所噬咬;有时来自于他们周遭的世界,过去、现在和未来已经、正在与将要经历的一切。个人的自我世界与身外的影响因素综合地相互作用,使我们成为了我们自己。这是一个相互渗透、相互影响的过程:内因作用于外因,外因反作用于内因。为了了解属于我们的内因是如何影响外因的,我们会去’了解你自己’。”
“哦……我从未如此思考过这个问题。”
“几乎没有人曾这样思考过。但是很多人又都曾以与之不同的方式解释相同的现象并得出内容相似或有一致之处的某些结论。”
“你相信心理能量吗?”她又说,在还未结束的对话之间,她又添加了新的内容。好像她很喜欢说起“相信”这个词。她有信仰吗?还是仅仅在询问一种确定性?
他很不确定。他没有办法确定。不是他没有思考过与之有关的一切。只是在他自己还未能得出一个有逻辑有原理的结论之前,他不很愿意先说出想法中没有成形、依旧破碎的观点。
“看来你有点累了。”她歪着头,侧着观察了一下他的反应之后,温和地说。
疲惫?可能吧。他也有一种感受,对自己身体的真实感觉正在这种幽秘但自如的氛围与环境中慢慢脱离他的控制。
“如果你的过去黑暗、痛苦而混乱,你该怎样面对未来呢?”
奇怪的话,看起来是疑问与探讨,却更像是她在对她自己说,自言自语。
一个人站在悬崖的峭壁之上,用遥远的目光深邃但又平静地凝视着远方(对于此人)地天空与近处脚下的海洋。
海洋的边缘与天空的起始。他不自觉地想象出这样一幅充满意象的画面。场景中的他——不管具体形象是谁——在思考但并不在挣扎与彷徨。
他并不是在黑洞旁边。
不过,这个他是谁呢?一个精神所幻化的对象,一种意识状态,一种自我的投射,还是一个他想象的她,说出这句话时的样子?
他凝视过深渊吗?他凝望过黑暗吗?
他能与她共情吗?
他只是来自密歇根州的一个普通而又平凡的男孩。他骑过马,在杂货店当过帮工,没有拥有过什么明确的理想。如果他身上还有什么特点与理想有关,那就是他的大学推荐信上有一句“他有一种理想的善良”。
善良也是抽象的,只是偶尔会有一种具体的行为与语言的投射,他想。而且我们实际所拥有的善良也总是比我们展现出来的多——人类的自然属性容忍不了彻底的虚伪。
“有一些人,他只有理智,才能温和。”
人生没有结局。
生活有结局吗?没有,也不可能有。
“换句话说,我比你想象的疯狂。”
我比你疯狂。
生活是由什么组成的,我们活着是为了什么?
生存与活着,生活与人生。生存不等于活着,生活大于生存,生存又大于活着。活着只是一种生理状态,生存是带有延续性与和平性地活着;而生活是有社会性与目的性的最高境界。
他和她对视了。彼此都知道对方正在自己无法发现与进入的另一个世界中思考。
“我也比你想象的危险。”
疯狂,危险。疯狂不一定危险,但危险的人大多都有一点疯狂。他沉思着。他面前的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会毫无顾忌地表明自己的不羁与反叛?她为什么会这么做,是想要提前撕破迷雾与疑惑?
他们都感觉到自己正在被一种处于不断变幻而又无法看清的烟霞笼罩着。空灵、美好而神秘,带有些许寂寞与冷凝的美。像一尊无人认识、形态奇异、基本完整——即使有微小残缺——的女神像。他突然发现,她的语言中有艺术与浪漫的夸张表达。
“你渴望探索未知的事物吗?“
在能力与善良之间,选择善良。
“你也是资本的一部分吗?”
他愣住了。
这是一场资本的游戏。为了不被控制,人们拼命获取能力,来拥有成为人的权利。然而少有人醒悟,这反而证明了我们是依赖一种体系而活。我们向一个存在付出力量,却从未真正得到过合理的我们应得的一切。
恐惧。
“请问,你这是想要表达什么呢?”
“有些抱歉。我们的暗号。”
以语言的形式发送带有实质意义的声波,如果接收者的意识中有与信号所载内容相似或相同的部分,其脑部便自动产生生物电波,进而激发接收者的思维与情感反应。
他听见了。她可以用意识交流。
他想要去了解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