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的时候,每天不可避免地都需要为各种各样的事情作计划,作决定。
所有事情的安排都由时间来决定,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起床,诸如此类。
时间才是让一切运转的基础。
但现在时间对自己来说显然已经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没有必要去想活着时需要做的那些事情,也没有必要去为每天的生活作任何的安排。
当时间变得无关紧要之后,于是自然也就会慢慢适应这种状态。
消磨这没头没尾没有任何界限区分的时间也就慢慢变得容易了起来。
于是不知不觉间就感到窗外的光线又暗淡了下来,不知不觉窗外的路灯又一次亮了起来,不知不觉前后那两幢楼窗户的灯光也渐次亮了起来。
再次准确的知道具体的时间是窗外隐约传来的新闻联播的片头声。
显然已是晚上七点。
房子里早已再次变得一团昏暗。
自己现在是这黑暗中唯一的幽灵,一个不知道要被困在这里多久的幽灵。
外面窗户的灯光变得多了起来,楼下走动的人声变得多了起来,很快再次听到了小孩的嬉闹声。
又隔了一段时间,声音再次变小,灯光再次变少。
外面的世界再次被一片静谧笼罩,夜显然又深了。
从昨晚清醒过来到现在,整整一个昼夜过去了。
一次次在这昏暗的房子里走动,一次次靠在沙发上发呆。陪伴自己的只有黑暗,感觉就像要与这黑暗融为一体了。漫漫的长夜现在成了唯一的敌人,一个毫无胜算可言的对手,唯一的对策就是与它妥协。
偶尔有几次到书房在书桌前的那把椅子上坐下来,面对着眼前这一切自己已经无法触碰的东西。电脑也好,手机也好,那套还有未喝完茶水的茶具也好。现在它们只是一种无意义的存在。
活着的时候,每天大多数的时间都在这张桌子前度过。这张宽大的桌子上摆放的那些东西是自己整个生活方式的缩影。这是自己喝茶的地方,这是自己看电影的地方,这是自己听音乐的地方,这也是自己思考发呆的地方。
自己大部分的生活内容差不多都体现在这张桌子上了,而现在眼前这所有的一切都成了无用的摆设。
当时间已经失去存在的意义,当自己所有的活动都不再需要拿时间作为参考,时间的流逝也就不知觉间变得快了起来。
随之而来的是另一个变化,整个精神状态不知觉间也跟着稳定了下来。
痛苦、悲伤、烦躁、焦虑,所有这一切慢慢都缓和了下来。
现在只有一次次想起女儿的时候,心里还是会被揪心的悲痛所占据。
再次迎接黎明,又是一个普通的清晨。
没有明朗的光线,黑暗像是一点点被稀释后变淡了一样。
显然是一个看不到阳光的阴天。
当感觉到已经完全天亮了以后又去卧室看了会躺在那里的身体。似乎是想看看它有没有什么糟糕的变化,又感觉像是过去和它打个招呼,毕竟现在它是自己唯一的陪伴了。
在那里坐了一会,然后再次回到书房窗口那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外面已经下起了雨来,淅淅沥沥的小雨。
没有任何的预示,没有狂暴的气势,也不像是种积压已久的宣泄。
看不到厚重的云层,也不见有明显的大风。
倒更像是一种自然的流露,毫无生硬突兀之感。
好像说好了今天本来就该下雨一样。
周遭依然悄无声息,甚至根本看不到是在下雨,那细密的雨丝更像是弥漫在空气中一样。
这雨显然已下多时,早已不知觉间在各种各样能积聚的地方积聚起来,眼前的窗玻璃上那一颗颗积聚起来的小水珠像是一只只拖着长长尾巴的蝌蚪一般正不停地从上往下滑落。
万物渐渐泛起湿润的光泽,周遭的一切渐渐响起各种各样不同频率的水的声音。
活着时对于这样司空见惯的现象根本无瑕关注,而现在却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看了很久。
最后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无聊之举,于是就回转过身来。
书桌上那个方方正正的咖啡机和一旁还剩下半罐的咖啡豆就在自己眼前。
关于咖啡的味道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要是现在能喝上一杯咖啡就好了。
每天的两杯咖啡早已是多年养成的习惯,上午一杯,晚上一杯。
习惯是一种难以消除的记忆,那泛上来的咖啡味好像就在那不存在的嘴里一样,焦苦中带着酸甜,酸甜中带着焦苦。
永远都喝不到咖啡了,也永远都尝不到任何的味道了。
所有的味道现在只是一种记忆。
咖啡的味道、茶叶的味道、香烟的味道、酒水的味道,各种各样菜的味道。
看着这一堆早已毫无意义的东西,心生烦躁,于是就走出书房。
呆在客厅显然也没什么意思,于是就又走到房间另一头的窗户那里。
雨一直在下,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也没有改变节奏的迹象。
似乎一直都是这样不大不小不急不缓地浸润着整个天地。
好像世界一直就是这种湿漉漉的样子,才一天没见的阳光似乎已是一种久远的记忆。
一个上午不知觉间过去了。
一个下午不知觉间过去了。
时间显然只不过是在不断重复而已。
没有期待的事情发生,显然也不会有期待的事情会发生。
只不过被困在这里才两天的时间而已,但感觉却好像过去了好多天一样。
一切都像无止境一样,一切又都可怕到好像只不过是刚开始一样。
这一整个白天,楼道那里一次次响起的脚步声一次次在心中燃起希望,然后又一次次从那声音的节奏上希望破灭。
当楼道上毫无预料地传来一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脚步声时,似乎刚刚从书房出来在沙发上坐下来没多久。
正是夜幕即将拉开的时分,房子里片刻之前才刚刚被昏暗所笼罩。
这次显然是错不了了,楼梯上那急促的高跟鞋磕击地面的声音是再熟悉不过了,那是听了几十年的声音。
除了W,这声音不可能会是别人的。
她真的来了,完全比预想中的要早,今天才只不过是周四。
脚步声很快在门外停了下来。
先是一阵敲门声,间隔着连续响了几次。
然后就是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还好门没有从里面反锁,还好自己一个人呆在这里的时候常常懒得从里面把门反锁上。
这空荡荡的房子根本就没有什么可偷的东西,所以根本就没有反锁的必要。
那钥匙转动了几下,门很快就往外拉了开去。
在楼道亮起的自动感应灯的照射之下,W的身影就出现在那拉开的门外。
看着她进来,看着她随手带上身后的门,看着她打开客厅的灯,看着她面带愠怒与疑惑站在客厅四下张望,看着她拿着手机拨打电话然后把亮起屏幕的手机贴近自己的脸。电话显然是打给自己的。
尽管没开免提,但还是能听到手机里传来电话无法接通的提示音。
看着她脸上的疑惑明显起来,看着她很快穿过客厅走向书房。
书房的灯亮起,看着她很快又从书房走了出来再次回到客厅,那个没亮灯的卧室显然没有引起她的注意。
目光还是在四下扫视,似乎不甘心地再次拨打电话。
这次手机就拿在手上,没有贴到脸上。
这次手机开了免提,传来的还是电话无法接通的提示音。
W脸上的疑惑更加明显了。
终于想起来到卧室那里去看看了。
卧室的灯很快被打开。
在惊叫声中看着她夺步进入卧室,能看到她背对着在那里蹲下来,就在自己那躺在那里的身体跟前。
听到她一遍遍喊着自己的名字,声音中很快有了恐怖的意味。
很快见她从卧室跑了出来,已经在哭了,那声音听起来更像是在哀号。
先是手足无措地在客厅站着,手机一直拿在手上,身体已经明显有了颤动。
然后看着她往进门方向脚步踉跄地走过去,刚关上没多久的房门再次被打开,看着她走过去又喊又叫地拍对面的房门,声音响彻整个楼道。
很快对门的老太太莫名惊恐地给她开门,老太太显然被她的样子吓着了。
语无伦次地对老太太说着,根本听不清在说什么,分寸显然完全乱了,能听清的只是不断在跟老太太说着出事了。
老头子很快走了出来,老头子直接走了进来,老头子一番察看后就进了卧室,老头子一遍遍大声喊着自己的名字蹲了下去。
老太太搀扶着六神无主的W也跟着走进来。
老头子站起来又走回客厅,老头子嘴里念叻着人好像已经没了。
本来还不甘心去完全确认的事情从别人口中得到进一步的确认,最后的希望破灭,W的情绪跟着完全崩溃。
老太太一脸的不可置信,嘴里一遍遍骂着老头子在瞎说些什么。
老太太跟着走去卧室,马上脚步踉跄地走回来,她甚至都没有走进卧室,只是站在门口张望着喊了几下自己的名字。
老太太满脸的惊恐,老太太不停地喃喃自语。
人真的没了,人真的没了。
老太太开始唉声叹气,为自己的早死惋惜起来。
两个女人的情绪互相感染着,哭声混杂在一起。
老头毕竟是个上了年纪的过来人,只有他还算镇定。
老头让W打电话,这样的事情,总有亲近的人需要马上通知,总要有个能主事的男人过来维持局面。
手足无措的W终于拿着手机打起了电话。
W的第一个电话打给了她的弟弟,她哭哭啼啼地让他快点过来,她甚至都忘了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情。
W的第二个电话是报警电话,语无伦次的,但好歹还是把事情说清楚了。
这边的声响显然惊动了左邻右舍,有好事的邻居三三两两过来察看。
消息快速传播开来,来的人越来越多。
邻居们有些站在门外,有些进了房子。
邻居们有些围着W在安慰她,有些站在客厅低声私语。
期间也有几个稍微胆大的走到卧室门口那里去张望了下,但很快就扭头回来了,根本就没有人走进去察看。
很快的,外面传来警车的声音。
很快的,楼道上响起上楼的脚步声和对讲机的声音。
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从门口的人群中挤进来,人群中有人向警察传递着消息。
老头主动招呼警察进来,老头主动把警察带去卧室。
一个警察很快出来,警察开始驱散人群,所有不相干的人都被赶出了房子,警察把房门关了起来。
警察并没有驱赶老头和老太,警察显然是把他们当作家属了。
没过一会,W的手机响起,小舅子也到了。
老太太起身去给小舅子开门,老太太让小舅子进来。
W这时已经坐在沙发上了,W一直在呜呜哭着。
老太太一边和小舅子说着,一边又坐回到沙发上W的身旁。老太太自己呜咽着,老太太一边安慰着W。
小舅子显然还没搞清状况,小舅子试图和他姐姐说话。
问了几次都得不到回应的小舅子走向卧室。
老头子站在卧室门口跟他说着情况,小舅子试图进卧室。
挡在门边的一个警察不让小舅子进卧室,老头子跟警察解释着,小舅子自己也在解释着。
但警察还是不让他进去。
小舅子站在那里张望了下后又回到客厅,小舅子又一遍遍问着他的姐姐到底是怎么回事。
W还是呜呜哭着,W始终无言以对。
两个警察很快都从卧室出来,警察开始在房子的各个地方察看。能去的地方都去了,一处也没漏下,但其实也没花多少时间,一切都是显而易见的。
最后警察再次回到客厅,警察询问谁是家属。
警察一高一矮,一胖一瘦。胖的那个看上去年长些,也老练些,基本上都是他在说话。年轻的那个拿着个本子不时记录着,看起来像个新来的助手。
小舅子向警察说着一些必要的信息。
警察向W问话,W语无伦次的根本说不清楚。老头老太和小舅子都在一旁帮着回答,你一句我一句的,好歹也算是把基本的情况拼凑了起来。
胖警察很快就说人已经没了,应该是自然死亡,基本上可以排除他杀的可能。
胖警察说要叫医生过来作进一步的确认,胖警察让小舅子打电话。
小舅子按照警察的指示拿着手机打电话,小舅子对着电话告诉对方具体的情况和这里的地址。
警察没有再进卧室,几个男人都等在客厅,几个男人抽着小舅子分给他们的香烟。
小舅子还在问着警察到底出了什么事。
警察也没有最终的定论,警察只是说根据初步判断应该是突发的疾病,可能是心脏病什么的。
警察问小舅子说你姐夫有没有心脏病。
小舅子显然回答不上来,小舅子扭头看向W。W耷拉着脑袋在那里摇头,那摇头的意思旁人显然区分不出来到底是没有还是说她也不能确定。
很快医院的车就到了,楼下还有没有散去的邻居,听到邻居有人向来人说着这里的楼层。
小舅子去开门,小舅子让医生进来。门外还有几个想进来的邻居,警察还是不让他们进来。
医生也是两个人,两个男人,一个年长一个年轻。
警察领着医生进卧室,卧室的门被再次关了起来。
小舅子和老头说着话,小舅子又分烟给老头,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抽烟。
没过多久卧室的门再次被打开,警察和医生都走了出来。
其中的一个医生由那个胖警察陪着走到W跟前和她说话。
医生安慰了W几句,然后说人已经没了,根据初步检查结果是死于突发性心梗。医生问W自己有没有既往的病史。
W毫无反应地听着,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
医生又强调说如果不放心的话可以去医院进一步做个尸检,当然他的建议是显然没这个必要了,事情是相当明确的。
最后医生再次询问W需不需要进一步做尸检。
W还是毫无反应地垂着头没有回答。医生就转过头去看小舅子。小舅子的样子看上去显然也拿不定主意,他也在看W,他问他姐姐要怎么办。
旁边的老太太一直在劝说不要做检查了,显然按照他们老一辈的观念这样再把人解剖开来实在没有必要,人虽然已经死了,但死人的身体也是有尊严的。
后来W终于略微扬起脸来,她无力地摇了摇头。
小舅子就对医生说那就不要做了,你们显然是不会弄错的。
于是那医生就说同意了的话等下签个字吧。
另外一个医生就到餐桌那里去填写表格,另外一个警察也到餐桌那里去填写表格。
小舅子走过去看他们在写什么,老头也走过去看他们在写什么。
医生和警察很快把填写完的表格拿过来给W让她签字。
出于好奇,走过去看W手上的表格。一张是警察的出警记录,另一张是医生开的死亡证明。死亡原因、死亡时间一清二楚地写在上面,的确是死于突发性心梗,死亡时间那一栏上写的是前天下午三点左右。
看来自己的判断还是比较准确的。
W用警察递给她的笔颤抖着手在表格上签字。
警察和医生收走W手上签好字的表格。
警察最后说现在没什么事了,你们自己可以联系殡仪馆了。警察又说现在这么晚了,殡仪馆那边也不一定会有人过来,你们可以等到明天早上再联系殡仪馆。
警察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医生也已经收拾好了东西,警察和医生显然都准备走了。
小舅子分烟给警察,小舅子分烟给医生。警察和医生都没有接,小舅子又分烟给老头,老头接了过去。
小舅子和老头又抽起烟来。
小舅子送警察和医生出去。
站在外面的那几个邻居又走了进来,几个男人说着话,几个女人走过去安慰着W。
老头子又走到卧室门口张望了一下,老头子和小舅子说要不我们先把人安顿到床上吧!
小舅子就跟着老头一起进卧室。
于是也跟着他们一起去了卧室。自己的身体还是躺在地上,只不过是由侧躺变成了平躺,显然是刚才医生检查的时候动过自己的身体。
老头子和小舅子一个抱头一个抬脚把自己的身体抬到床上,老头子拿旁边的一条被子盖在自己的身体上面,就像是替一个睡着的人在盖被子一样。
小舅子和老头很快从卧室走出去,卧室里只剩下自己和自己的身体了。
在床沿坐下来,面对着自己的身体。
现在这个身体看上去不怎么可怕了,就像一个躺在床上睡觉的人了。
从卧室出来的时候,那几个邻居都走了,对门的老头老太还没走。
老头子在和小舅子说着话,老头子问小舅子自己这边有没有什么亲人需要通知的。
小舅子显然不了解具体情况,小舅子就问W。
W摇着头,W含含糊糊地说自己这边没什么兄弟姐妹,父母前几年也已经过世了。
W看上去似乎稍微镇定了一点。
后来小舅子又问文文是不是还在学校,要不要现在让小毛去把她接过来。
W没说什么,那样子看上去像是默许了。
小舅子就拿着手机给他老婆打电话,他告诉他老婆说自己死了,他让他老婆到学校去把文文接过来。
看来女儿很快就要到这里来了。
心里又一阵阵作痛起来,担心自己现在这个样子会不会把女儿给吓着。
要是自己死在一个谁也见不着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就好了,那就不必有这样的担忧了,那就不必让女儿遭受这样的痛苦了。
女儿长这么大可从来没见过真正的死人,想不到第一个见到的居然会是自己。本来像她这样的年纪是不需要面对这种事情的,这对她来说显然过于残酷了。
才十六岁的年纪,就要亲眼目睹父亲的尸体。
想着要不趁女儿来之前就离开这里,现在那扇门可是一直开着,这样就不需要看到女儿那悲痛的样子了。
但又十分渴望看到女儿,不想就这样一走了之。
于是还是决定继续留下来。
老头子时不时说上几句话,说的都是一些善后的相关事宜。
老太太一直坐在W旁边唉声叹气,替自己的早死惋惜着。
小舅子这时一直低着头在摆弄手机。
W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她一次都没有从沙发上起来过。
期间这几个人都没有再进卧室去过,好像他们已经忘了卧室里还躺着个死人的尸体一样。
W其实把对门的老头老太叫来以后就一直没有进过卧室,显然她是没有勇气再次去面对那样的场面。
后来对门的老头老太也走了,临走之前两个人又对W和小舅子说了一些安慰的话。
小舅子送他们到门口,等他们出去后小舅子就关上了门。
小舅子又到餐桌那里抽起烟来。
烟抽到一半的时候,小舅子突然像想起来什么似的起身走去书房。
小舅子在书房里四下看着,他试着翻看那个手机,发现手机早已没电,又试着打开电脑,发现根本不知道密码。
然后他又翻动桌上的那些东西,翻了一会后也没什么发现就又从书房走了出来。
小舅子站在客厅四下扫视着,不时地看看W。
后来小舅子说姐夫这几天就一直住在这里吗,他有给你打过电话吗?
W木然地坐在那里没有说话。
小舅子对于他们两人的关系肯定有所了解的,但又不清楚他具体了解多少。
后来小舅子叹息着说真想不明白你们两个人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的。
然后他又回到餐桌那里抽起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