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他不回话,额角上的青筋突突跳着。
【为什么辞退府中下人,为什么拦阻阿娘的寿辰?】
【你出身商户,我不强求你能如世家女子一般熟知礼仪。】
【但你至少应该知道,起码的孝道!】
是啊,礼仪,孝道。
一个商户之女,如何能得知你们这些士家贵族的礼仪。
一个长期被欺压的儿媳,又如何能无师自通,发自内心地恭顺婆母?
我冷笑一声,整了整仪容,
【侯爷说得是。妾身是个商户。】
【自然无法如世家女子一般,端庄大度。凡是与钱有关的事,心胸更是狭隘。】
【本来嘛,我们是夫妻。】
【婆母爱赌,平日里又大手大脚,妾身娘家多照顾些也是应该的。】
【但如今,你我都要和离了。】
【往后这府中的开支,我自然不会再出一分一厘。总不能亏一辈子不是?】
【什么,你们真要和离?】
他的母亲笑起来。
沈牧昭却问:【你何时开始赌的?】
【她污蔑我!我是你母亲,怎会给你抹黑?】
他便又看了看我。
我只是兀自坐下,去沏手中的茶。
【你们母子的事,我一个外人,就不掺和了吧?】
砰然一声裂响,石桌又不幸殒难。
【我说了,我不会和离。】
我丢了已经被震裂的茶杯,无趣起身,
【哦,那我们便看看,侯爷的底线,到底在哪里喽?】
【至于寿宴的钱,我相信,未来的侯夫人-公主定会慷慨解囊的。】
6
沈牧昭没有应答,婆母也灰溜溜地走了。
没人再跟我提过钱的事,也似乎没人再为难我。
可我知道,他们只是忙着寿宴,把我忘了。
因为我,从没有展露人前的资格。
所以,我特意穿了一身红绿装束。
特意梳了勾栏里最新潮的发式,站到了侯府的门口。
【从下一位开始,大声喊出随的礼金。】
我扯了扯碎发,这么吩咐小厮。
【长安县夫人,随礼50金。】
【右将军夫人,随礼20金。】
【韩国公夫人,随礼10金。】
【谢中正夫人,忘记随礼…】
宾客鱼贯进门,又乌泱泱堵在门口。
你听我说半响,纷纷又涌回来,借口离开。
我叉腰堵着,然后扯着嗓子喊:
【各位夫人这是怎么了?我婆母六十大寿,可不能少了人捧场啊!】
【钱多钱少不要紧,大不了不随礼.】
【只要人到场,我还可以给你们一人10金!】
【婆母?你是?】
一个满身珠玉的女子在我的跟前立定。
我认得她,她就是益阳公主,刘瑗。
沈牧昭的母亲,最心仪的少夫人。
我掏出手帕,扇着搭住她的右肩。
【原来是妹妹啊?过些时日不是要进门了么?怎么连姐姐都不认识了?】
【夫君说了,我俩都是正室,都是西平侯夫人!】
【不过我进门早,你得喊我阿姐。】
她嫌恶推开,用力擦拭肩头:
【你算什么东西,一个商户之女,也配与本公主平起平坐?】
【我怎么就不能与你平起平坐了?】
【我阿爹,可是江南的首富,有的是钱!】
【你是贱籍!】
【那也是正室!明媒正娶娶得!】
7
人群一阵骚动。
【想不到,西平侯的夫人,居然是一个商户?】
【传闻他不是要娶公主吗?何时娶了妻?还是个…商户?】
【怪不得老夫人平时出手这么大方,原来是家里娶了个金蟾蜍啊!】
【可是已经娶了妻,天子之女,难道还要给这个商户…敬茶?】
【公主不是和亲的人选么?何时又与西平侯扯上了?】
人群拥堵着,纷扰着。
突然因为一声笑停下来。
【酒菜已经备好,各位夫人为何拥堵在这门口?】
和悦,轻柔。
是婆母的声音。
我却没有听过。
她挤开人群,然后,就看到了我。
【你怎么在这里?】沈牧昭代她问我。
如意料一般,人群也代替了我的话。
【她真是你的夫人?】
【你的夫人,真是一个商户?】
意料之中,他没有应答。
不得不给我一个身份,却不想对外面的任何人承认。
就像他娶我的那一天,家里到处是红绸彩带。
唯独少了,西平侯府的门楣。
我是一个,没有人知晓的,西平侯夫人。
而一切都是因为,我的出身。
不光彩。
会给他,给整个西平侯府,丢人。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彼此都没说一句话。
直到有人喊着:
【老夫人,老夫人,老夫人晕倒了!】
人群乌泱泱蹲下,又乌泱泱散了。
独留我一个,站在宽阔的府门口。
【不管他们怎么说,我们永远都认少夫人。】
我忽然回头,听见两个门房对我说。
【没有少夫人,这西平侯府,早就倒了。】
我的背后,登时有些发烫。
可心口,却是又热又凉。
拢了拢衣襟,念了句,【谢谢。】
8
人真是很奇怪。
本该是最亲的人,往往是伤你最深的人。
而本该是最陌生的人,却往往能够,让出良善。
我回了屋,将那身衣服换了。
然后又坐回了摇椅,等着。
我知道,沈牧昭会来的。
等到他安顿好了婆母,就会如往常一样,判官一样。
扯着我,质问声讨。
可直等到月上树稍,沈牧昭也没有出现。
等着等着,我便睡着了。
睡梦中有些冷,不自禁战栗了下,便睁开了眼,看见了沈牧昭。
他站在摇椅之前,杀神一样盯着我…的赤脚。
我拢了拢衣襟,将双脚包裹齐全。
【怎么,你还想杀我么?】
他眉头跳了下,没有接。
【你今日,不该让阿娘如此难堪。】
终于,切入正题。
【哦,是吗?】
【是她觉得难堪,还是你觉得难堪?】
他不应答。
我便又躺回去。
【放宽心,恶评好评,不都是评吗?好歹还让人关注了不是?】
【你要是真在意,大不了,我回头再花些钱,买些名声不就好了?】
他拳头作紧,
【你好歹是西平侯夫人。】
哦,原来你还记得,我是你的夫人。
可今日之前,谁知道呢?
就连他自己,又何曾记住过呢?
【怎么,我这个夫人,夫君是不满意么?】
【莫氏,你不要太过分!】
【你可以不给我体面,但不能不给阿娘体面!】
是啊,过分。
过分的,总归是我。
善良的,也永远是他。
为了父母隐忍,为了家族隐忍。
忍我当他的妻子,忍我的嚣张跋扈。
【婆母的体面,你的体面,侯府的体面,那我的呢?】
【我曾经也试图维持过你们所有人的体面,可谁又来维持我的体面呢?】
【是,我过分了。】
【那就过分了吧。】
【用一辈子的委曲求全,换一个尚且温顺的称赞。】
【这样的认可,我让给你了。】
【委曲求全…你这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