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牙说罢,将船篙轻轻一点,让载着故事的扁舟继续在时光长河里漂向暮色深处。
不知为何,被子牙这么一说,众人才意识到,在地上生活,确实是很舒服的一件事。
子牙面对大家的沉默淡然一笑,于她而言,近二十年的“漂泊”生活并无特殊,每日与蒹葭、游鱼、白鹭为伴,倒也落得逍遥自在。
“我自幼便失去了母亲的庇护,不久后,父亲也离我而去,我被寄养在亲戚家中,本以为能有个遮风挡雨的港湾,不料天灾降临,亲人们一个个离我而去,只留下我孤身一人。”
子牙的嗓音忽然颤抖起来,如同风中即将断裂的丝弦:“那年我蜷缩在村口的草垛里,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是王婶家的杂粮饼子塞进我嘴里,李伯把补丁摞补丁的棉袄裹在我身上……”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袖,仿佛那些经年累月的针脚仍清晰可辨:“后来他们给我说了门亲,男人会守着灶火给我煨姜汤,下雨天总记得把蓑衣披在我肩头……”
河面忽地掠过一阵疾风,卷起她鬓边几缕霜白的发丝。
水出玉看见对方喉结剧烈滚动,仿佛将某些尖锐的痛楚重新吞咽回去。
“三年,统共三年光景。” 子牙突然轻笑出声,那笑声却比哭还涩,“公婆的坟头草还没长稳当,他就被洪水卷得连尸首都寻不见,开春时,幺儿浑身滚烫,我抱着他跪遍全村门槛……”
她猛地攥住岸边垂柳,嶙峋的指节几乎要嵌进树皮里,“最后棺材婆把孩子裹进草席时,我数过他的睫毛,密如小蝶般轻颤,奈何瘟疫不饶人,那时候,我才二十出头,或许,这真是天煞孤星的命运吧。”
水出玉感觉喉间梗着千言万语,心知世间遭遇苦难者何止一人,可这想法又似在歌颂苦难。那些“都会过去”的劝慰刚涌到嘴边,便化作细小的雾碴,滴进心口。
她悄悄将掌心覆上对方手背,这才惊觉子牙的体温竟比夜露还要寒凉。
晚风裹挟着潮湿的水腥味盘旋不去,两个倒影在粼粼波光中碎成点点银斑。对岸传来断续的捣衣声。
子牙忽然松开柳枝,任几片残叶飘落水面:“你看这些落叶,打着转儿不肯沉底,可终究要随波逐流的。”
水出玉望着顺流而下的点点青黄,忽然觉得人世间的悲苦原是这样相似。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怀中那献君顺手带来的暖手袋轻轻塞进子牙臂弯,任凭那些未出口的叹息都揉进汩汩流淌的岁月长河。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站着,任由河风轻轻吹过,只有河水荡漾发出的声音。子牙的目光依旧落在河水上,而水出玉则时不时地侧目看向她,眼中满是关切和担忧。
水出玉觉得所有经历,还是都交给时间吧。
子牙经过青石台时特意放缓脚步,那是垂钓仙人悠然自得的钓鱼之地,却见水草丛里空荡荡的,连半片蓑衣影子都没瞧见,心中微有纳闷,转念一想,仙人行事向来飘渺难测,也就不再过多纠结。
水出玉踮着脚张望:“咦?刚才那垂钓仙人咋不见了?”
小夭哥也看了一眼那空空如也的石头:“准是鱼钓够回家炖鱼汤了。”
“可明明记得那钓鱼佬的篓子里才一条鲫鱼啊,怎么就回去了?”水出玉挠着后脑勺嘀咕,还以为他会一直坐在那里呢。
正说着,子牙已然收敛心神,向一旁的蒋林询问起城中心的方向来。
蒋林闻言,抬手一指前方蜿蜒流淌的河流:“如今的河流方向,便是通往城中心最近的道路了。”经常在城里跑的人,对城里的情况就是了如指掌。
他突然又敲了敲船板墙,“几位看这水势。”
大家顺着他指尖望去,仔细一看,顿时惊觉原本该向东流的河水竟泛着白沫往西淌,水面上漂着的落叶正逆着水流方向缓缓移动。
水出玉也反应过来,道:“河水方向变了?难道又改道了?”
“改个屁!这是倒流!”
“我去!河神跳槽了?”小夭哥手中的锁链都掉地上了,“河水还能倒流?我从小到大在这里长大,怎么不知道?河水都是顺着一个方向流淌,从未听过河水还能倒流的。”
水出玉皱眉:“你问我,我问谁去!”
蒋林双手掌心搓了搓:“上个月就听说河道衙门在挖新渠,莫不是动了老龙王的胡须?”
子牙忽然按住腰间的分水刺,水面倒映出她微蹙的眉峰:“你们看那漩涡。”中央水域突然出现碗口大的急转,几尾鲤鱼正头朝下扎进漩涡,银鳞在夕阳下划出诡异的弧线。
水出玉摇摇头:“不对劲啊!咱们来的时候船明明是顺着这个方向来的啊!”
众人望着倒流的河水啧啧称奇,到底没敢多耽搁,顺着河岸往码头走。
转过水草荡,忽地听见樯橹吱呀声混着号子声扑面而来,只见水面上桅杆如林,岸边挑夫扛着麻包来回穿梭,码头管事的手里鞭子甩得啪啪响,惊得岸边觅食的麻雀扑棱棱乱飞。
“亏得这倒淌河省了脚程。”蒋林抹着额角汗珠,他家挑夫出身的脚板最知水路长短,要不然还得等些时候才能到,其他的好说,就是……
水出玉望着远处青瓦白墙的城楼直犯嘀咕:“也不知曹愺他们‘晕船’好些没?”
子牙将船泊在码头偏僻处,忽然按住小夭哥后颈往岸上推,只叫他一个人下船,似乎并没有打算让其他人一起进城。
蒋林心中微动,上前问道:“我们为何不一起进城?”
“他去城里报官。”
小夭哥刚灌入口中的水噎住喉咙,只能喷出一些掉进河里:“咋是我?”
蒋林凑过来:“咱们一起去呗,人多好办事。”
夕光影水,洒在舱内三个被五花大绑的男人身上,他们的脑门油光水滑。
子牙瞥望:"这三位可是漕帮有名的'水里泥鳅',前日还在运河里凿沉过盐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