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函谷关内。
天寒地冻,涧水凝成青灰色冰带。
潘凤跺了跺冻麻的脚,铁靴碾碎冰碴下的竹简残片——是前日西凉游骑射进来的劝降书,被卢植当着他面扔进火塘,却漏了这片“汉室气数当终”的篆文。
“将军,末将愚钝,这行军的变阵要诀还是有些……”
卢植的藤杖突然点在潘凤后颈,惊得他撞翻沙盘。
黄土堆砌的弘农城郭塌了半边,正像上月被他们击溃的五千羌骑。
“无双,阵眼不在旗鼓,而在持旗者之心。”
老人咳着拾起断成两截的牙旗,用断茬在冰面刻字,“昔日光武夜渡滹沱河,冰面开裂而赤眉箭雨追至,你猜他为何能反败为胜?”
卢植的藤杖在冰面上敲出一道裂痕,渗入冰层的墨汁随裂纹蔓成八阵雏形。
潘凤盯着那些交错如龟甲的纹路,恍惚看见光武帝的赤眉追兵正从冰缝里爬出来。
“当年滹沱河冰裂三尺,士卒股栗欲逃。”
老尚书突然将断旗插进冰阵中央,旗杆入冰的脆响惊飞了河岸枯苇间的寒鸦:
“那时,光武令王霸持剑立于浮冰,曰:‘坚厚可渡’,而后……”
潘凤的佩剑突然被卢植用藤杖挑起,剑尖悬在“死门”卦位,继续说道:
“而后三军踏着主将的谎言过河。无双,若今日西凉铁骑压境,你是要做王霸,还是做第一个破冰之人?”
潘凤的剑尖在冰面“死门”卦位上颤出细纹,霜气顺着剑脊爬上他甲胄下的里衣。
卢植藤杖忽地一抖,剑身竟在冰面刻出北斗七星的裂痕,最后一颗摇光星的位置正对着关外西凉军大营的狼烟。
“当年王霸剑指冰河时,滹沱河开裂的冰面还就真再次冻住了,那日若王霸胆怯,则光武危矣。”
老尚书杖底碾碎冰层下的枯苇,苇管断裂声像是折断的箭杆,“无双,你记住,为将者当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若将胆怯,其兵必败。”
“受教了,某谢过将军!”
潘凤对卢植郑重行礼致谢。
……
昭宁元年四月中旬,函谷关外。
残阳如血,将函谷关的峭壁染得赤红一片。
冀州大军营帐外,一支商队以交易为名,悄悄递信于麴义。
麴义按剑立于箭楼,面色复杂地望着关外蜿蜒而去的商队——说是商队,其实只是三十匹骡马驮着麻布,领头老者裹着幞头,脖颈处隐约露出刺青,正是袁绍家奴的标记。
“将军,渤海来的帛书。”
亲兵捧上竹筒,火漆纹着汝南袁氏的字样。
麴义接过文帛书,挥手让亲兵退下,随后单手捏碎漆印时,指尖沾了层青灰——是邺都官窑特供的松烟墨。
“袁氏果然家境颇丰啊,给我一个小小的校尉写信居然还用上了如此规格。”
感慨一番后,麴义打开文书,这一看就让他的眼睛瞪的浑圆。
帐内烛火在牛皮帐篷里上下摇晃,照亮帛书上铁画银钩般的文书:
【麴义将军亲启:
绍闻将军昔日镇白波于河东,箭射郭太于西河,匹马踏破黑山群寇,诚可谓“并州虎啸,河北龙吟”。然韩文节以腐儒之见,使明珠蒙尘——半月前,张儁乂滏山口斩一贼酋,竟得封都亭侯;高仲瞻协助剿灭黑山,加之固守邺都月余,便擢镇东将军。
反观将军,镇守孟津数载,函谷风雪一载,退西凉游骑七次,斩首百余、退羌胡联军三万,至今竟蜗居校尉之职!彼潘凤者,剿广宗黄巾余孽万余流寇,便佩二千石印绶,督邺都羽林。韩馥所谓“论功行赏”,实乃亲疏有别!
绍不才,愿剖肝胆以告:
渤海盐铁之利,岁入三百万钱;黑山降卒两万,皆剽悍敢死之士。若将军肯提虎狼之师东向,绍当焚香沐浴,虚车骑将军左位以待。五万冀州子弟,弓弩三万张,粟米四十万斛,旦夕可陈于将军帐前。
昔陈平弃项羽而佐高祖,淮阴离项梁而拜齐王。将军之才,岂在淮阴之下?韩馥冢中枯骨,安配真龙?
渤海袁本初顿首再拜
昭宁元年四月庚戌
】
最后一滴蜡油砸在“车骑将军”四字上,麴义才缓缓回神,随后握拳砸向桌案:
“该死,久随韩馥的潘凤也就罢了,就连两年前入伍的那什么张郃、高览竟也位居我之上吗?韩馥老贼!待吾为何如此刻薄!”
麴义突然想起去年冬祭——韩馥当着三军,把镶金犀甲赐给领军不久的潘凤,却只扔给自己半卷《孙子兵法》说:
“麴司马该学学为将之道了。”
帐外传来卢植的咳嗽声,混着《周官》的吟诵:“六军之众,分营居阵,大将居中……”
麴义猛地掀帘而出,惊起枯枝上的夜鸦。
函谷夜风如刀,他攥紧剑柄走向关墙。
石砖缝隙里嵌着经年的血痂,那是去年凉州突骑叩关时,他带三百死士斩杀樊稠部曲时洒上去的。
“韩馥……何以如此啊……”
麴义一边喃喃自语,一边举起配剑砍向城墙垛口,火星迸溅中,卢植的杖声在十步外停住:
“天色已晚,麴将军却亲自巡防,以备不测,令人敬佩啊。”
“咳……卢将军过奖,某不过尽忠职守罢了。”
麴义收剑入鞘的动作比平日慢了三拍。
卢植发觉麴义的行为有些反常,不过终究是没能试探出什么来,无奈只得回营。
卢植走后,麴义望着关下深渊,仿佛看见袁绍许诺的五万大军正从影子里爬上来。
三更梆响时,密信已搁在火盆边沿。
“车骑将军?”
麴义嗤笑一声,却想起袁绍方才派人赠来的那匹大宛马——通体雪白,唯额间一簇红毛如血,正配得上车骑将军的朱幡。
火舌刚舔上帛角,关外突然传来马嘶。
探马浑身是血跌进来:“将军!西凉游骑劫了押粮队!”
麴义一脚踹翻火盆,抄起双刃矛:“点狼烟!叫卢尚书守好箭楼。余下先登军随我去剿灭西凉游骑!”
燃烧的帛书在泥里蜷成灰烬,他踏着余烬冲出帐门时,没人看见他往怀里塞了半片没烧完的帛书,上面写着“车骑将军”字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