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巨鹿郡。
寅时三刻，日光稍起，晨雾未散，汹涌的漳水拍打着巨鹿郡新筑的堤岸，激起阵阵浪花。
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泾水特有的赤色泥沙，在初阳下泛着青铜光泽——这正是“揭鞍水”时节特有的水文特征。
临近堤岸，校尉赵浮按着腰间环首刀立在船首，铁甲上凝着夜露，目光掠过正在列阵的艨艟战船。
这批由黄巾俘虏改编的水卒尚显生疏，划桨时溅起的水花在残存的月色下泛着碎银般的光。
“报——”
“禀将军，程将军已率军抵达东岸柳林！”
亲兵话音未落，就见对岸亮起数十支火把。
校尉程焕的玄色战袍掠过芦苇丛，身后士卒扛着丈八竹矛疾行如风，矛尖系着的红缨在夜色里划出波浪般的血线。
赵浮紧绷的嘴角松了松，程涣这老搭档到底还是改不了在兵器上系穗子的习惯啊。
赵浮见到老友程涣走过来，忍不住打趣道：
“程将军还是风采依旧啊。”
“别提了，我这还是老样子罢了，说起来赵兄的船阵倒是愈发齐整了。”
说着，程焕一步跃上船队主舰，三支磨得发亮的枣木算筹从革囊中滑落，这是他昔日在洛阳太学任门亭长时养成的习惯——总说筹策比刀剑更利。
“只是赵兄军中这月字阵过于板正，变通不足，若遇水贼火攻，怕是要遭殃啊。”
“嗯，新军初成，难免有所疏漏啊，我这不是来与程将军商议此事了嘛。”
赵浮说罢，挥手令旗官升起青旗，十二艘走舸突然自大船阴影中窜出，船头淬毒的弩箭在月光下泛着幽蓝。
“程将军，昨夜有粮船遭水匪劫掠，用得便是你上月所说的火鹞子战术。”
程焕眼睛一亮，从革囊抽出炭笔就在甲板上勾画：“可是将硫磺罐绑在箭簇？我早说过该在船上备置沙土防备啊。运粮事大，虽说沙土会耗费一部分运力，但终究好过被人劫走啊。”
赵浮听闻此言，愧色难当，右手习惯性摸了摸刀柄，回应道：
“唉，悔不该听程将军之言啊，这次你可得给我出出办法，不然我咽不下这口气。”
“好说好说，容我想想啊。”
两人头颅越凑越近，惊起桅杆上栖息的夜鹭。
……
次日，卯时初刻，急促的蹄声踏碎晨雾。
浑身浴血的驿卒滚落马鞍：
“报——”
“长乐乡遭山匪夜袭！”
程焕猛地攥紧算筹，赵浮已经解下披风罩在驿卒身上：
“贼人多少？可有挟持百姓？”
“约三百众，抢了民间粮仓就往鹰愁涧退去了，还望将军速去援救！”
驿卒咳出带血的唾沫，“我来时，乡老正带着乡里妇孺躲进禹王庙里，此刻也不知如何了。”
程焕闻言，将炭笔戳向舆图一处：“赵兄，鹰愁涧北接浊漳水，此刻正逢桃花汛，正是良机啊。”
他沾着血渍的手指在图纸上游走，“若是赵兄带轻舟绕到白沙滩截断退路，我率弓弩手抢占虎头岩，则贼寇败局已定。”
“程将军，要留活口。”
“自然。”
行军计划讨论完毕后，赵浮解下佩刀扔给亲兵，换上双股铁齿钩镶，“上月被劫的三十耕牛定藏在贼窝之中，我要把它们拿回来。”
“传令，击鼓进军！”
战鼓声中，二十艘赤马舟如离弦之箭刺破河面。
赵浮立在首船桅杆上，看见程焕的赤旗已经插上虎头岩最高处。
山匪的火箭刚刚点燃芦苇荡，上游突然冲下满载砂石的漕船，翻覆时激起的水墙瞬间浇灭火龙。
十二艘漕船龙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船工砍断缆绳的瞬间，两千石砂石倾泻如瀑。
混着鱼油的浊流裹挟断苇，将山匪的火龙扑成满地猩红星子。
“放鹞子！”赵浮的吼声撕开浓烟。
二十架竹制滑翔翼从赤马舟桅杆跃下——这是程涣按《墨子·鲁问》所载“木鸢”改良的奇兵。
冀州水军手持浸透漳水的牛皮索，凌空套住匪船桅杆，借势荡向崖壁，将腰间猛火油罐投入敌阵。
轰的一声，十数枚猛火油罐瞬间炸开，匪军大乱。
匪首独眼张眼见势头不妙，率亲卫冲上前去用九环刀劈开两名冀州水卒，正欲夺船之时，独眼张的狞笑却凝固在脸上。
原来是赵浮已用钩索缠住他的脚踝，河工特制的倒刺扎进跟腱，将这匪寇拖向沸腾的浊流。
匪首死后，群匪失去主心骨，开始溃散。
“留十个舌头！”赵浮踩着匪首脊梁，短戟挑断其手筋，“还程将军带一队人上崖，把禹王庙那三百妇孺接回来！”
“诺！”
程涣的赤旗插进岩缝，旗杆暗格弹出一卷浸油麻绳。
士卒们踏着这“天梯”攀援时，上方突然砸下滚石！
“换新式弩箭！”
程涣夺过弩手箭匣，三支锐利的箭头瞬间钉穿上方匪徒的眼窝。
眼见土匪被程涣率军压制住，禹王像后的暗门轰然洞开，二十名假扮香客的冀州锐士持盾涌出，盾面淬毒的蒺藜扎得山匪惨叫如豕。
日出时分，匪寨内。
虎头岩的血迹凝成紫黑色冰晶。
赵浮舀起一捧混着血腥的漳水泼在脸上，寒冽刺醒他三日未眠的混沌。
“三十头黄牛寻回二十八头。”
程涣拿着算筹在尸堆里拨弄，“少了两头吗……”
“在这。”
赵浮一脚踢开匪寨灶房内焦黑的陶瓮，露出牛骨来。
程涣收起算筹，松了一口气：
“数量对了，赵兄，回返吧，将士们征战一夜，早已疲惫不堪了。”
“好，传我军令，全军回营歇息。”
……
三日后，长乐乡焦土中升起袅袅炊烟。
赵浮亲自押着三十头黄牛走进晒谷场，程焕正蹲在田埂教老农用算筹丈量土地。
“将军看这新挖的沟渠可还使得？”
老丈颤巍巍捧出菜梗麦饭，“按将军教的法子引漳水灌溉，来年定有好收成。”
程焕却转头望向正在帮村民修葺屋顶的士卒，突然笑道：
“赵兄可知这些儿郎为何肯白日在烈日下劳作？”
不待回答便自怀中取出个油纸包，“我许他们休沐日多分二两酱肉。”
“哼，你这兵油子倒是舍得。”
“有舍才有得嘛，百姓遭匪，本就生活不易，我虽位卑，但终究算是领军助守一方，能帮一点是一点吧。”
“哦？程将军此话，是不是忘了我也是这巨鹿郡的校尉了？”
“嘿嘿，赵兄与我乃同乡，为人又宽宏大量，想必不会在此事上为难我吧？”
“行了行了，随你吧，大男人别扭扭捏捏的！”
“多谢赵兄。”
远处河面上，新制的楼船正在试航。
赵浮摩挲着刀柄上新刻的镇水纹，忽然将半块黍饼塞进程焕手中：
“程将军，酉时三刻，该去校场考校考校龟甲阵练得如何了。”
“好，我与赵兄同去！”
暮色渐浓时，两骑并辔掠过正在抽穗的麦田。
程焕的算筹在鞍袋里叮咚作响，赵浮的铁甲映着最后一缕霞光。
漳水在他们身后转了个弯，浩浩汤汤奔向初升的星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