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命的盲子,与短命的疯子,你择哪一种?”其月的话直白,不掺杂任何情感。眼前的月下,从来与她无甚干系。
月下抿茶汤,清而苦。她不曾习茶,帝王赏赐丰厚,多得是她在北境未曾见过的好物什。
帝王的授意,在宫中复见,病体难捱,当然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更多。其月的嘴严严实,若非她甘愿,谁人也撬不开她的口。
“有你在,我不会死。”其月待兄长如无物,入不去她的眼,月家只剩她了,他们不会蠢到令自己手中毫无筹码。
“药医族的人死了,他们是最有可能戳穿迷瘴的人。当初我胡乱吃的丹药,是药医族先祖炼制。”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救人很难,杀人却很容易。”
“传承下来的家族,洛氏已亡,药医族是最后的指望。”亲眼见过的人都已作古,他们的子孙后代不过痴寻着先辈留下来的只言片语。
“洛氏全族覆灭,有你的推波助澜。”洛氏根基深,门生众,同月氏仇恨不休。
“我不过是个行事的由头,月之与洛氏为敌,仇怨百载不止。堵不住众口悠悠时,我就是最好的替罪羊。”为利而聚谋,为利而分道。
“洛氏为一己之私,豢养幼童。织梦被抢夺,修习此等术法,为旁人编织噩梦怨境,堕入邪煞,伤人害己。”南煋,是被控制的死士。在洛氏一族,这样的人数不清。地底下的累累白骨,他们的命不是命。
“织梦术极为简易,人人皆可修习,它不是给洛氏的。强取豪夺,不用于正道,累世积恶。满门覆灭,是其该为之付出的代价。”人有嫉妒之心,见不得己身手上空空,旁人却可以得到。
“折磨你近十载的病痛,是被人暗中种下毒。不会让你死,但生不如死的滋味也不好受。”在侯府无知无觉地下药,且不惹人怀疑,唯有亲近之人。
月下埋首低垂,不让人见到她的眼眸。
“你已然猜中。往日时光,历历在目,你终究是人。”明知错付,依旧心痛难忍。
毒,源于药医族。
北境严寒刺骨,毒乃寒毒,如寒气入体。“月闻是武将,断绝后代习武。”寻常女子轻而易举做到的事,月下却是千难万难。
驯马拉弓,烈酒入肠,洒脱肆意,北境寻常事。
“你在北境的幻梦,夜夜惊醒不能寐。”月下的身子承受不住惊梦,伤及根元。纵是日后除毒,命也长不了。
“我的父亲,在其中扮演何等角色?或冷眼旁观的看客,或推波助澜的帮凶,或以命换命的慈父?而你,又是如何知晓如此之多?筹谋之深,时日之久,你合该同我一样。”
北境,月屋,在月氏手掌之中,固若金汤。若非父亲通允,旁人行事怎能畅通无阻。
屋中有四人,唯她眼盲耳聋身受限。
甚么都该怀疑,甚么都不可信,过往尽数坍塌。得到的,失去的,全都是假的。纵是此时,眼前的其月,或许也只是一场新骗局。
“我与你不一样。”活人同死人,永远不会一样。“洛氏死了那么多人。襁褓中的婴孩,庖屋外的护宅犬,水榭中的锦鱼,人间炼狱现世。而我的手上,白净如初,未沾上一丝血腥。”
“我的手段足够狠,没有情感,没有软肋,没有弱点。我可以杀任何人,包括你。”在乎的人,已经死了。
“在月之棺椁前,我对月桢下毒,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己身也可以是钓饵。”帝宫,是她想来。月下,是她想见的人。
“月下,杀死月闻的人很多。我是凶手,你也是凶手。他们手里的刀是有形的,而你我握着无形的刀。”月闻是个强劲的对手,对付一个乳臭未干,不知世事的孤女,远胜沙场征战,身经百炼的将军。
月下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在军中毫无建树,她受不住月闻死后留下的担子。军中猛将如云,兵士建功立业之心,有几人甘心诚服。月下仅仅占着一个身份,万万不能服众。
月氏二子谋算无错,人非神,如何通晓变数,其月便是变数。
杀死月闻的最后一个凶手,是他自己。身为臣子,帝令至,明抗乃谋逆,诛族之大罪。漫长积攒的声名,毁于一夕。
明知死路,不得不往。
“那处竹林,一草一木,皆乃月之亲造。想找我的人,只此一去处。我不会武功,他们藏在暗处,我看不见,听不出。”其月从未掩藏己身的短处,纵使被知晓,亦无可奈何。
这副身躯是死物,本该僵硬、腐败、毁坏,化作白骨。她的魂魄寄居,不是本体,自是有排斥。
“你有得选。”明知竹林是险危地,不去竹林省却烦恼。“是你甘愿入牢笼。”魂魄附身,无人知其新身份。
“于你而言,世间无拘,又是甚么令你自戴枷锁?”其月之能,有目共睹,何须再赘言。其月只有过去,没有将来。“是月氏的先祖,是月之。”她只是一缕魂魄,自身难保,无计自救,偏偏惦念一人,久久不忘。
“月是他的姓氏,你们每一次叫我的名字,都在提醒我。不止是我记得,你们又何曾忘记。”炉中火焰盛,其月苍白的脸上,染了一丝烟火气。
“我醒来杀的第一个人,是他妄言妄语;我见死不救的人,是京华列侯之女。行事随己心,凭喜恶。阴谋诡计,伤不了我;情分旧谊,拿捏不住。但那些人就是不肯死心,就是不想放过我。”月下两眼看着,其月赤手添炭火。“没有月之,也会有其他人。”
“在你们眼里,我早就不能被称之为‘人’。”是异类,是无法掌控之物,是不能得到就必须毁去的威胁。“我的现身,是传闻变成了现实,终是亲眼看到长生的存在。”
“欲,生则不灭。”
“故此月闻一定要死,必须死在我与他相见之前。”布好的棋局,因变数出现,仓促的开了局,所幸还在掌握之中。
“月下,这场争夺的漩涡里,你也不无辜。”天地织网布一局,谁人不是棋子,谁人不是棋手。“在月氏父子面前,你同样是伪装的高手。”虎窝豹穴里长成的月下,不会是一只纯白的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