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装制造厂位于城市边界,出租车碾过省道最后一个坑洼时,仪表盘显示已行驶四小时十七分。
梓馨的额头抵在车窗上,看着褪色的"千梓制衣"厂牌在暮色中浮现。
铁门锈迹爬满父亲当年题写的厂训,保安亭窗台积着厚厚的杨絮,厂区像头蛰伏的巨兽,乳白色厂房在天际线处切割着铅灰色云层。流水线车间的日光灯管半数熄灭,未完工的衬衫半成品耷拉在传送带上。
徐曼妮踩过排水沟,鞋底黏着暗红色结晶物。林雨墨用手机闪光灯照亮墙角的设备检修记录,2019年后的页码整齐得可疑,连装订孔都对不上旧档案的间距。
河道排污口新装的过滤装置泛着金属光泽,与周遭锈蚀的管道格格不入。穿防护服的技术员正在采集水样,玻璃管里的液体折射出诡异的彩虹纹。
对岸记者们的长焦镜头不时闪动,惊飞了在浮油表面啄食的麻雀。
"非常抱歉,这里面有我的责任。"新任服装厂经理人递上文件时,西装口的名牌折射出扎眼反光,让本就不合身的制服尺寸显得更加紧绷。
“排污设备的年检怎么停了?”梓馨盯着记录本里空白的维检记录,只有三年前的维检签字栏里还留存着父亲的印章,除此之外,工厂账户里去向不明的环保基金和环卫部门开出的巨额罚款单不由让她的后颈渗出冷汗。
"梓馨小姐,比起你看到的这些..."凑近的经理人突然压低声音,"那条河的污染,不过是冰山一角。"
经理室,文件柜最底层,泛黄的员工体检报告用麻绳捆着。
梓馨解开绳结时,陈年纸灰扑簌落下。2018年冬季的某页记录着:"王建国,防水车间,血检PFOA浓度超标3倍。"墨迹在潮湿空气里晕开,像河岸那些溃烂的苔藓。
厂区对岸的工人村,红砖墙被岁月蚀出蜂窝状孔洞。
王师傅家铁门推开时,铰链发出垂死般的吱呀声。工人家中褪色的工作服挂在歪斜的晾衣绳上,领口的防水材料污渍像凝固的血迹。梓馨等人在门槛前驻足,听见屋内压抑的咳嗽声,像生锈的齿轮在胸腔里转动。
床头柜摆着二十年前的"先进工作者"奖杯,镀金层剥落处爬满绿锈,与输液架上挂着的尿袋同样浑浊。
徐曼妮的指尖触到相框玻璃的裂痕,全家福里穿工装的男人如今肿胀如发酵的面团,指甲盖泛着诡异的青黑。
工人女儿掏出皱巴巴的医疗清单,纸角还粘着医院自助机的热敏纸残片,"我爸爸是去年开始出现症状,之后身体日益恶化,如今被诊断为癌症。"
女孩的声音被夜风卷向河面,与远处卡车的鸣笛声纠缠成凄厉的哀鸣。
递来的记录簿里夹着一张泛黄的X光片,肿瘤阴影在肋骨间蔓延的形状,梓馨的胃部突然抽搐,记录簿上密密麻麻的患病名单让她的视线发颤,[共127人,如今出现各种已知症状的83人...]
入夜。
厂区招待所的灯光在暮色中亮起,像散落在荒原上的萤火虫。
徐曼妮给梓馨倒温水时,玻璃杯壁的水珠让她想起工人病房里未干的消毒水。林雨墨将笔记本电脑支在窗台,屏幕蓝光映出他紧锁的眉头,文件夹里显示着十年间的化学品采购单,某种代号X-7的防护装备采购量,呈现逐年削减的断崖斜线。
"这几年,设备维检和生产安全的开支几乎被削减到0。"林雨墨的声音像块冰,他的双唇也显得僵硬,"防水材料车间的工人症状大多集中在工龄较长的老员工身上,看起来,这些事件有着一定的关联。"
梓馨蜷缩在弹簧塌陷的沙发里,手机相册跳出父亲的办公照片,背景里的文件柜虚化成朦胧色块,此刻她的视线停留在某个页面标签——正是王师傅病例里反复出现的化学物质名称——PFO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