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清澜盯着工作室门缝下塞进来的通知单,手指不自觉地收紧,纸张边缘在她掌心皱成一团。租金上涨百分之四十——这个数字像一根刺扎进她的眼底。她环顾这个位于老厂房改造区的工作室,阳光从高处的天窗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漂浮的尘埃。三年前找到这个地方时,破败的墙体和漏雨的屋顶吓跑了所有竞争者,她用低于市场价一半的价格租了下来,一点一点将它改造成现在的模样。
"该死。"她将通知单揉成团,用力掷向墙角,纸团撞在未完成的作品上,轻轻弹落在地。那是一个由碎玻璃拼接而成的手部雕塑,在阳光下折射出支离破碎的光斑。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屏幕上显示"妈妈"两个字。周清澜深吸一口气才按下接听键。
"清澜,下周三别忘了。"母亲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你爸爸的忌日。"
"我记得。"她轻声回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腕内侧的那道疤痕。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李阿姨的儿子上周结婚了,那孩子比你还小两岁。"母亲的声音突然变得柔软,"清澜,你也该考虑安定下来了。你爸爸如果还在..."
"妈,我工作室还有工作要赶。"周清澜迅速打断这个她听过无数遍的话题,"忌日我会准时到的。"
挂断电话后,她走向角落里的迷你冰箱,取出一罐冰啤酒。铝罐表面凝结的水珠沾湿了她的指尖,凉意顺着皮肤爬上来。她拉开拉环,仰头灌下一大口,让冰凉的液体暂时冻结胸腔里翻腾的情绪。
窗外,初夏的阳光明媚得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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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远川盯着电脑屏幕上打开的空白文档,光标一闪一闪地嘲笑着他的写作障碍。已经过了截稿时间三小时,他的编辑林妍发了六条信息,从礼貌提醒到赤裸裸的威胁。
"再不交稿我就把你的专栏位置让给那只会打字的猫!"最新一条这样写道。
他叹了口气,合上笔记本电脑。咖啡馆里人声嘈杂,隔壁桌的两个女孩不断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他认得那种眼神——自从他的专栏在艺术圈小有名气后,这种认出他后的窃窃私语就时常发生。他故意转过椅子,背对着她们。
手机震动起来,林妍的名字跳上屏幕。
"别告诉我你还没开始写。"电话一接通,林妍的声音就像子弹一样射出来。
"我在思考角度。"陆远川用肩膀夹着手机,重新打开电脑,"普通的展览评论太无聊了。"
"思考了三个小时?"林妍嗤笑一声,"听着,主编想要一个新系列——女性艺术家深度报道。第一个对象我已经给你选好了。"
陆远川有种不祥的预感。"谁?"
"周清澜。"林妍的声音突然变得兴奋,"就是上周你'意外摧毁'的那位装置艺术家。读者对你专栏里那段反常的温柔评论反响很好,你们之间的'火花'绝对能提升阅读量。"
"什么火花?那只是职业评价。"陆远川皱眉,眼前却浮现出周清澜跪在地上抢救那盘磁带时紧绷的侧脸。
"得了吧,你什么时候对'技术噱头'这么宽容过?"林妍不依不饶,"明天下午三点,我已经约她在梧桐咖啡馆见面了。别迟到。"
没等他反对,电话已经挂断。陆远川盯着黑下去的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悬停了片刻,最终敲下一行字:"论当代艺术中的真实与表演——以周清澜'记忆迷宫'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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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清澜比约定时间提前了十五分钟到达咖啡馆。她选了个靠窗的角落位置,点了一杯黑咖啡。窗外的梧桐树在微风中摇曳,斑驳的树影在她面前的桌面上晃动。
她本可以拒绝这次采访。艺术展开幕式后,陆远川那篇专栏虽然在某种程度上肯定了她的作品,但那种居高临下的语气依然让她如鲠在喉。"我们时代最后的真诚"?说得好像其他艺术家都在惺惺作态一样。
咖啡馆的门被推开,陆远川走了进来。他今天穿了件深蓝色衬衫,袖子整齐地卷到手肘处,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周清澜注意到他的手表——一块简约的黑色表盘机械表,看起来价格不菲但毫不张扬。
"你很准时。"陆远川在她对面坐下,将一个录音笔放在桌上,"介意我录音吗?"
"介意。"周清澜推了推自己的手机,"但我自己会录。结束后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提供部分内容。"
陆远川挑了挑眉,但没有反对。服务员送来他的浓缩咖啡,他道谢时嘴角微微上扬,那个瞬间他整个人突然变得柔和起来。
"那么,"他啜了一口咖啡,"让我们从最基本的开始。是什么促使你创作'记忆迷宫'这样的装置?"
周清澜的手指轻轻敲击杯沿。"我想探讨记忆的物质性。我们总以为记忆是抽象的、飘忽的,但实际上它们附着在非常具体的物质上——一张照片、一首歌、一种气味..."
"就像那盘磁带?"陆远川突然问道。
周清澜的手指僵住了。她抬起眼睛,发现陆远川正专注地看着她,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里没有她预期的挑衅,而是一种纯粹的探究。
"是的。"她最终承认,"就像那盘磁带。"
陆远川点点头,在笔记本上写了什么。接下来的半小时,采访出人意料地顺利。他问的问题尖锐但不刻薄,对技术细节的关注显示出他确实认真研究过她的作品。周清澜发现自己逐渐放松下来,甚至开始享受这种智力上的交锋。
"你的作品中反复出现'未完成'的元素,"陆远川翻看他的笔记,"断裂的线条、残缺的物件、突然中断的声音...这是有意为之的美学选择,还是..."
"还是什么?"周清澜感到后背微微绷紧。
"还是某种个人创伤的投射?"陆远川直视她的眼睛,"我在你早期的素描中也注意到这个倾向——特别是那些未完成的手部练习。"
周清澜的咖啡杯在碟子上发出一声脆响。"你调查过我?"
"这是我的工作。"陆远川的语气平静,"一个批评家不能只对作品表面发表意见。我们需要理解创作背后的整个脉络。"
"然后把它简化成一句'童年创伤'?"周清澜的声音开始变尖,"就像你们这些评论家惯常做的那样——把复杂的创作动机压缩成廉价的心理分析?"
陆远川放下笔。"我冒犯到你了。"
"不,你只是证实了我的想法。"周清澜推开椅子站起来,"你们这些拿笔杆子的人,以为看几幅画、读几本书就能参透艺术家的灵魂。告诉你,陆大评论家,艺术不是这样运作的。"
咖啡馆里的其他顾客开始向这边张望。周清澜感到血液冲上脸颊,她抓起背包转身离开,却在慌乱中把素描本落在了桌上。
走出咖啡馆两个街区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误。那本素描里有她最新的构思草图,还有——她胃部一阵紧缩——那些她从未示人的手部练习。陆远川说得对,那些素描里全是未完成的手:张开的手、握紧的手、祈祷的手、坠落的手...每一只都在最关键的部分戛然而止。
就像父亲临终时,她最终没能握住的那只手。
周清澜在路边长椅上坐下,双手微微发抖。她应该回去拿素描本,但现在面对陆远川简直难以想象。也许她可以等一个小时,希望他离开了再回去找服务员询问。
她拿出手机,犹豫要不要给咖啡馆打电话,却看到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你的素描本在我这里。我在咖啡馆等你到打烊。——陆远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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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远川轻轻翻过素描本的又一页。这已经是第三次从头翻阅了,每一次都有新的细节抓住他的注意力。周清澜的线条有一种特别的张力,看似随意却精准无比。那些未完成的手——有些只有轮廓,有些精细到指甲的弧度却突然中断——形成一种奇特的韵律,仿佛在诉说着什么无法用完整形态表达的情感。
他想起自己专栏里的那句话:"这种脆弱,或许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后的真诚。"当时写下这句话时,他以为自己只是在描述作品。现在看着这些素描,他突然意识到那也是在描述创作者本身。
咖啡馆的门被推开,周清澜走了进来。她的脸颊因为快步行走而泛红,几缕头发挣脱了发髻,松散地垂在颈边。陆远川发现自己在想象那些头发在指尖的触感,赶紧掐灭了这个念头。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他合上素描本,推向桌子对面。
周清澜坐下,手指紧紧抓住素描本边缘。"谢谢你的短信。"她的声音很低,"还有...为我保留它。"
"这些素描很出色。"陆远川说,"特别是手的部分。"
周清澜的睫毛微微颤动,但她没有像之前那样反击。阳光透过她身后的窗户照进来,在她的轮廓上镀了一层金边,让她看起来几乎透明。
"我父亲是个音乐老师,"她突然说,眼睛盯着素描本封面,"他去世时,我在外地参加艺考。等我赶到医院时,他已经...我最终没能握住他的手。"
陆远川感到胸口一阵紧缩。他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坦白。"我很抱歉。"他说,这是第二次对她说这句话。
周清澜摇摇头,像是要甩掉这个沉重的话题。"所以是的,你说对了。关于创伤的部分。"她抬起头,嘴角挂着一丝苦涩的微笑,"恭喜你,批评家先生,你的诊断完全正确。"
陆远川想说些什么——也许是道歉,也许是反驳,但服务员突然过来询问是否需要续杯,那个瞬间被打断了。等服务员离开后,气氛已经改变,周清澜把素描本塞进包里,准备再次离开。
"等等,"陆远川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名片递给她,"如果你愿意继续这次谈话——不是作为采访,只是...交谈。我的私人号码在背面。"
周清澜接过名片,指尖在他的手指上轻轻擦过,那一瞬间的触碰像静电般微小却鲜明。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点点头离开了。
陆远川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然后打开笔记本电脑。文档还是那个空白的页面,光标依然在闪烁。他删掉了原来的标题,重新输入:
"未完成的美学:论周清澜作品中缺席的完整性"
这次,文字开始流畅地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