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咖啡馆的玻璃窗蜿蜒而下，像一道道透明的伤痕。周清澜站在马路对面，盯着自己一小时前愤然离开的位置，胃部拧成一团。
她的素描本还在那里。
那本记录了她三年来的所有构思、涂鸦和——她最私密的创作冲动的素描本。想到陆远川可能已经翻看过那些页面，她的手指不自觉地掐进了掌心。
"该死。"她低声咒骂，却不知道是在骂那个傲慢的评论家，还是骂自己粗心大意。
红灯转绿，周清澜深吸一口气冲过马路。推门时风铃发出清脆声响，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角落的陆远川。他面前摊开的正是她那本深蓝色素描本，而他正专注地用钢笔在旁边的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
周清澜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桌前，一把按住素描本。"未经允许翻看别人的草图，这就是著名评论家的职业操守？"
陆远川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平静。"我在等你回来。"他合上自己的笔记本，"咖啡已经换了三次，我正考虑要不要点午餐。"
这个回答让周清澜措手不及。她原以为会面对嘲讽或辩解，却没预料到这种近乎温和的坦诚。
"你可以直接联系我还回来。"她的语气不自觉地软了几分。
"我没有你的联系方式。"陆远川推了推眼镜，"而且，我想当面问你一个问题。"
周清澜警惕地看着他，手指紧紧捏着素描本的边缘。"什么问题？"
"为什么全是手？"陆远川的指尖轻轻点在她素描本的封面上，"我翻了三遍，至少有一百张草图，但没有一只是完整的。有的缺无名指，有的掌心有个洞，有的甚至只有手腕和漂浮的手指...为什么？"
周清澜感到一阵眩晕，仿佛被人当众剥去了衣服。那些深夜无法入睡时画的草图，那些她从未打算示人的脆弱印记，现在被这个最不应该看到的人尽收眼底。
"这不关你的事。"她猛地抓起素描本塞进包里，"我们的采访结束了，记得吗？是我说的。"
她转身要走，陆远川的声音却从身后传来："我父亲临终时，我也没能握住他的手。"
周清澜僵在原地。雨声突然变得很大，敲打着窗户，像是无数细小的指尖在玻璃上抓挠。
"我在阿富汗做战地记者，"陆远川继续说，声音平静得近乎冷漠，"收到消息赶回去时，他已经进了ICU。军人家庭，你知道的...不允许软弱。"
周清澜慢慢转过身。陆远川依然坐在那里，姿势挺拔，但镜片后的眼睛泄露了一丝她从未在这位评论家脸上见过的情绪。
"我画的不是他的手。"她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是我自己的。那天我太害怕了，害怕到不敢碰他。等我终于鼓起勇气...他已经没有知觉了。"
咖啡馆里嘈杂的人声突然变得遥远。陆远川静静地看着她，目光里没有评判，只有一种奇怪的共鸣。周清澜第一次注意到他的眼睛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深邃的褐色，像是老照片的底色。
"所以这就是'记忆迷宫'里那盘磁带的来历。"陆远川说。
周清澜点点头，突然感到一种奇怪的释然。这个曾经用文字将她作品剖析得体无完肤的人，此刻却比任何人都更接近真相。
一声惊雷炸响，紧接着是倾盆大雨猛烈拍打窗户的声音。咖啡馆里的顾客发出一阵惊呼，有人跑去关敞开的窗户。
"看来你得再待一会儿了。"陆远川指了指窗外已经模糊的景色。
周清澜犹豫片刻，终于拉开椅子坐下。服务员走过来，她点了一杯热可可，不加奶油。
"我以为艺术家都会选择咖啡，越苦越好。"陆远川嘴角微微上扬。
"刻板印象，评论家先生。"周清澜忍不住回击，却发现自己语调中少了敌意，"我二十三岁前喝够了苦东西。"
陆远川若有所思地点头，没再追问。他们陷入沉默，但奇怪的是并不令人不适。雨声成了最好的背景音，周清澜发现自己开始观察陆远川的手——修长有力，指节分明，右手食指有一道细小的疤痕，钢笔在他手中显得异常驯服。
"你经常这样吗？"她突然问。
"哪样？"
"把采访对象惹怒后，再掏心掏肺地道歉。"
陆远川轻笑一声："首先，我没道歉。其次，这不是采访。"他顿了顿，"至少现在不是。"
热可可上来了，周清澜双手捧住杯子，感受温度渗入掌心。"那现在是什么？"
"两个淋湿的路人在避雨。"陆远川说，目光落在她沾了雨水的手腕上。周清澜下意识用另一只手盖住了那道疤痕。
雨势稍缓时，陆远川看了看表："我得回杂志社了。周四截稿。"
周清澜点点头，突然不想就这样结束。"你的专栏...还会写我吗？"
"当然。"陆远川站起身，从包里拿出一把黑色长柄伞，"读者喜欢看你。"
"因为我容易激怒？"
"因为你真实。"他递过伞，"拿着吧。"
周清澜摇头："我有雨衣。"
"那至少让我送你到地铁站。"陆远川坚持道，"算是为摔坏你作品的补偿。"
他们站在咖啡馆门口，雨依然下个不停。陆远川撑开伞，示意周清澜靠近。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迈入伞下的空间。伞不算大，两人不得不紧挨着走，周清澜能闻到陆远川身上淡淡的檀香混着咖啡的味道。
"你用什么香水？"她脱口而出。
"墨水味和自以为是，据说是我的标志性香调。"陆远川一本正经地回答。
周清澜忍不住笑出声，肩膀不小心撞到他的手臂。陆远川没有躲开，反而将伞往她那边倾斜了一点。
转过街角，雨突然变大，他们不得不小跑起来。周清澜的帆布鞋踩进水坑，溅起的水花打湿了陆远川的裤脚。
"抱歉！"她喊道。
"反正已经湿透了！"陆远川回应，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明亮。
他们终于冲进地铁站入口，气喘吁吁地停下。周清澜的刘海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陆远川的衬衫也湿了大半，隐约透出肩膀的轮廓。
"你往哪个方向？"周清澜问，伸手拨开眼前的湿发。
"相反方向。"陆远川收起伞，水珠四溅，"你确定不要这把伞？"
"确定。"周清澜微笑，"谢谢你的...陪伴。"
陆远川点点头，转身要走，又突然回头："周清澜。"
"嗯？"
"让我看看你真正工作的地方。不是那些光鲜的展览空间，是你的工作室。"
周清澜心跳突然加速："为什么？"
"因为我想知道那些未完成的手最后去了哪里。"陆远川的语气平静，眼神却异常专注，"周五下午怎么样？"
地铁进站的轰鸣声掩盖了周清澜急促的呼吸。她应该拒绝的，让这个过于敏锐的评论家进入她的私人空间无异于自找麻烦。但某种比理智更强烈的东西驱使她点了点头。
"地址发你。"她说，转身汇入人流。
站台上人潮拥挤，周清澜被挤到车厢角落。透过雨雾朦胧的窗户，她隐约看到对面站台上的陆远川依然站在原地，目送着她的列车离去。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像是期待，又像是恐惧，或者两者皆有。
她摸了摸包里的素描本，想起陆远川翻看它时的专注神情。也许，只是也许，让这个能看到她未完成部分的人再靠近一点，并不是那么危险的事。
列车启动，雨水在玻璃上横流，陆远川的身影逐渐模糊，但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却在她脑海中异常清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