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清澜把地址发给陆远川后,立刻后悔了。
她环顾自己杂乱的工作室——颜料管像被挤爆的彩色肠子散落在调色板周围,半成品的雕塑在角落堆积成诡异的影子,墙上钉着的草图被风吹得簌簌作响。这里是她从不让人踏入的私人领域,连交往三年的前男友都只被允许在门口等候。
手机震动,陆远川的消息弹出:「十五分钟后到。需要带咖啡吗?」
周清澜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黑咖啡,不加糖——她居然记得他上次在咖啡馆点的饮品。这个发现让她更加烦躁,最终只回复了「不用」二字。
门铃响起时,她正徒劳地试图把一堆布料样本塞进抽屉。陆远川站在门外,白衬衫袖口挽起,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他手里居然拿着两杯咖啡。
"你说不用,但我猜你这里肯定没有像样的咖啡机。"他递过其中一杯,目光越过她肩膀扫向室内,"果然。"
周清澜接过杯子,指尖碰到杯壁上的水珠。"这里很乱。"
"比我想象中整齐。"陆远川嘴角微扬,"至少能看见地板。"
他自然地走进工作室,仿佛早已来过千百次。阳光透过落地窗照在他身上,在地板上投下修长的影子。周清澜突然意识到,这是第一次有人以非工作关系踏入这个空间。
陆远川停在一面贴满速写和照片的墙前,伸手轻触其中一张泛黄的拍立得。"这是你父亲?"
照片中的男人坐在钢琴前,侧脸被阳光镀上金边,手指悬在琴键上方仿佛下一秒就要落下。周清澜喉咙发紧。"你怎么知道?"
"眼睛。"陆远川没有回头,"你们有一样的眼睛。看世界的眼神。"
咖啡在她口中突然变得苦涩。她转移话题:"你说要深入了解创作过程,那就从这边开始。"她指向工作台上一排玻璃罐,每个罐子里装着不同颜色的粉末。
陆远川走近,眉头微蹙。"这是..."
"城市灰尘。"周清澜打开一个标着"地铁3号线"的罐子,"不同场所收集的灰尘成分不同,颜色和质地都有微妙差异。我用来制作颜料。"
陆远川突然咳嗽起来,耳尖泛红。"所以你经常..."
"像个清洁工一样跪在地上刮灰?没错。"她嘴角不自觉上扬,"有次被保安当成流浪汉赶出金融中心。"
陆远川的笑声低沉而温暖,像冬日里突然照进的一束阳光。周清澜发现自己正盯着他喉结的弧度,赶紧转身去拿其他材料。
接下来的两小时出乎意料地流畅。陆远川没有拿出笔记本,只是安静观察她演示如何将灰尘与树脂混合,偶尔提出问题却从不打断。当周清澜解释到声音装置时,他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我有个东西给你听。"他在手机里翻找片刻,播放了一段录音。
沙沙声中,渐渐浮现出清晨市场的嘈杂:豆浆摊主的吆喝,自行车铃铛,远处寺庙的晨钟。周清澜闭上眼,仿佛看见热气从豆浆桶上升起,闻到油炸鬼的香气。
"这是我五年前录的,那个市场现在已经拆了。"陆远川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柔软,"我一直不知道拿这些录音怎么办,只是...习惯性收集。"
周清澜睁开眼,发现他正注视着自己,目光中有种小心翼翼的期待。"你还有多少这样的录音?"
"大概两百多段?从大学开始。"他挠了挠后颈,"很傻,对吧?"
"不,这太..."她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我需要这些!新作品正好缺城市声音的元素!"
陆远川愣住了,目光落在她触碰他的地方。周清澜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冲动,急忙松手,却被他反手握住。
"成交。"他眼睛微眯,"但有个条件——你得让我参与创作过程。"
他的手掌温暖干燥,指腹有长期敲键盘形成的老茧。周清澜感到一股热流从接触点蔓延开来,她应该抽回手的,却鬼使神差地点头同意。
阳光渐渐西斜,工作室染上琥珀色。他们为"什么声音最能代表这座城市"争论不休——陆远川坚持是清晨菜场的喧闹,周清澜则认为是深夜便利店的寂静。
"你错了,"她往新调的颜料里加了一滴松节油,"最真实的声音在两者之间,就像..."
"就像雨后地铁站里高跟鞋的回声。"陆远川接上她的话,两人同时怔住。
周清澜心跳加速。她从未告诉过任何人,那是她最爱的城市声音。
陆远川的手机突然响起,打破了这一刻的魔力。他看了眼来电显示,表情变得复杂。"我得接这个。"
周清澜假装整理画笔,耳朵却捕捉到他压低的声音:"妈...这周六不行,我有采访安排...不,不是借口..."
他挂断电话后,工作室陷入尴尬的沉默。周清澜背对着他,突然意识到杯垫下还压着那张相亲餐厅的名片——母亲上周硬塞给她的。
"抱歉,家里的事。"陆远川走到她身后,距离近得能闻到她发丝上的松木香,"我们刚才说到哪了?"
"不重要。"周清澜转身,发现他西裤口袋露出素描本的一角,"那是我的..."
陆远川顺着她的视线,有些窘迫地取出素描本。"我本来想找机会还你。但老实说..."他翻开其中一页,指着那些反复描摹的手部草图,"这些让我睡不着觉。"
周清澜胸口发紧。那些残缺不全的手——有些只有轮廓,有些画到一半被狠狠擦破,最后一页上甚至沾着干涸的咖啡渍。
"它们像在求救。"陆远川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也像在挽留什么。"
窗外传来鸽子扑棱翅膀的声音。周清澜感到旧伤疤又开始发痒,那是十七岁冬天留下的痕迹。她伸手想拿回素描本,陆远川却突然握住她的手腕,拇指轻轻抚过那道几乎不可见的白痕。
"我父亲临终时,"她听见自己说,声音陌生得不像自己的,"我想握住他的手,但输液管...我太害怕碰到那些管子..."
陆远川的手指收紧了一瞬,然后慢慢松开。他没有说空洞的安慰话,只是将素描本还给她。"下次带录音设备来,给你听龙美村端午赛龙舟的录音。"
周清澜点头,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当陆远川离开后,她才发现自己忘了告诉他——那条村去年已经拆迁了。
她翻开素描本最后一页,不知不觉画下了一双修长的手,指节分明,腕骨突出——正是今天端着咖啡出现在她门口的那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