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清晨七点,周清澜站在地铁口搓着手哈气。三月的风还带着冬天的余威,钻进她单薄的外套里。她看了眼手机——距离约定时间还有二十分钟,陆远川应该不会这么早到。
"你提前了。"
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让周清澜差点跳起来。她转身,看见陆远川手里拿着两杯冒着热气的饮料,鼻尖被风吹得微微发红。
"你不是说九点吗?"她接过他递来的杯子,热可可的甜香立刻钻入鼻腔。
陆远川耸耸肩,"评论家习惯提前到场做功课。"他今天穿了件深蓝色毛衣,没像往常一样把衬衫领子翻出来,整个人看起来柔软了不少。"倒是你,艺术家不是应该昼夜颠倒?"
"今天要去的地方需要赶早。"周清澜抿了一口热可可,温度刚好,"再晚好东西就都被挑走了。"
半小时后,他们站在城北旧货市场的入口。铁皮棚子连绵成片,摊主们正忙着把货物摆出来。旧书、老唱片、锈迹斑斑的工具、缺胳膊少腿的玩具...各种年代的记忆在这里堆积发酵。
"我小时候常跟父亲来这种地方。"周清澜的声音轻了下来,"他总能在破烂堆里找到宝贝。"
陆远川的目光扫过一排排摊位,眼神突然变得明亮,"知道吗?我大学论文写的就是旧物市场作为城市记忆的载体。"他快步走向一个卖老式相机的摊位,手指轻抚过一台禄来双反的皮革外壳,"这些物件比任何历史书都真实。"
周清澜跟上去,看着他熟练地检查相机机械结构的样子,忍不住问:"你懂修这个?"
"只会一点。我父亲..."陆远川顿了一下,"他有个战友是战地摄影师,小时候常来我家修相机,我就在旁边看。"
这是陆远川第一次主动提起家人。周清澜正想追问,他却已经蹲到一个卖磁带的摊位前,兴奋地招呼她:"过来看!这里有整套九十年代的《音乐世界》合集!"
接下来的两小时里,他们像两个寻宝的孩子,在迷宫般的摊位间穿梭。陆远川对机械物件有种奇特的直觉,总能从一堆废铁中找出还能运转的老古董;周清澜则被各种纹理特别的材料吸引——一块龟裂的皮革、一片褪色的绣品、一本页缘泛黄的乐谱。
"你看这个!"陆远川突然举起一个铜制小物件,"六十年代的测光表,居然还能用。"
阳光穿过塑料棚顶的缝隙落在他脸上,他笑起来时眼角有细小的纹路,和写评论时那副刻薄样子判若两人。周清澜发现自己正盯着他看,赶紧低头翻找面前的箱子,"我...我在找一种特别的玻璃珠,小时候..."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在箱子最底层,躺着一台老式卡带录音机。深灰色的外壳,右侧有一道她再熟悉不过的划痕——那是她五岁时不小心用剪刀留下的。
周清澜的手指悬在空中,无法下落。耳边突然响起刺耳的医疗仪器警报声,那气味——消毒水混着铁锈的味道——从记忆深处涌上来。她看见自己站在病房门口,录音机放在床头柜上,里面传来父亲虚弱的声音:"小澜,今天爸爸教你唱..."
"周清澜?"
陆远川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眼眶发热。太丢人了。她迅速转身,假装对隔壁摊位的旧书感兴趣,却什么也看不清。
"多少钱?"她听见陆远川在身后问。
"那个啊,五十块拿走,不过电池仓有点问题..."
等她终于控制住呼吸转回来时,陆远川正把那台录音机装进塑料袋。他没有看她,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深蓝色手帕,轻轻放在她面前的箱子上。
"鼻子沾灰了。"他说,然后继续走向下一个摊位,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周清澜拿起手帕,上面有淡淡的雪松气息。她小心地擦了擦脸,发现手帕角落绣着一个小小的"L"——应该是他名字的首字母。这种老派习惯让她心头一颤。
他们在市场尽头的小吃摊解决了午饭。陆远川对那台录音机只字未提,却把自己淘到的宝贝一样样排开:除了测光表,还有一个铜制望远镜、一把黄铜钥匙、几本六十年代的《大众电影》。"这些封面设计比现在强多了,"他指着其中一本,"构图有呼吸感。"
周清澜看着他神采飞扬的样子,突然问:"为什么选择做艺术评论?"
陆远川正在擦拭望远镜镜片的手停了下来。"可能因为...我不擅长直接创造。"他抬头看向远处,"小时候试过学钢琴,但手指太僵硬。后来发现用文字去解构别人的创作,反而能接近那种...你懂的,创造的快感。"
"就像站在糖果店外点评每颗糖的味道,却从不进去?"
"差不多。"他出人意料地笑了,"不过偶尔会遇到一颗糖,让你甘愿冒险得蛀牙。"
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周清澜先移开了视线。她低头翻看自己今天的收获:几卷老式录音带、一盒彩色玻璃珠、还有那块深蓝色手帕——她偷偷叠好放进了口袋。
回程的地铁异常拥挤。他们被迫站在车厢连接处,陆远川一手抓着扶手,一手护着那袋易碎的旧物。周清澜站在他身前,能闻到他毛衣上淡淡的樟脑味。
"那台录音机,"她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和我父亲的那台一模一样。他是音乐老师,业余时间写些小曲子。"地铁拐弯时轻微摇晃,她的后背不经意间碰到陆远川的手臂,温暖透过衣料传来。"那盘在展览上差点摔坏的磁带,是他最后录给我的。里面是他为我十二岁生日写的一首歌,还没来得及教我怎么唱。"
车厢里的嘈杂声似乎远去了。陆远川没有说话,但她能感觉到他在认真听。
"他走的那天,我在学校参加合唱比赛。"周清澜盯着对面窗户上自己的倒影,"等我赶到医院,他已经...我没能握住他的手。"
地铁驶入隧道,黑暗吞没了窗户上的倒影。在那一瞬的黑暗中,她感到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握住了她的肩膀,只停留了一秒就松开。
"我父亲还活着,"陆远川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但我们上次说话是三个月前。他是那种典型的军人,觉得表达情感是软弱的表现。"停顿片刻,"我选择做文字工作,某种程度上就是为了和他对着干。"
周清澜仰头看他,发现他的目光落在远处,下颌线条绷紧。"你们很像。"她脱口而出。
陆远川挑眉:"什么?"
"固执的程度。"她嘴角微微上扬,"还有皱眉时的样子。"
出乎意料,陆远川笑了起来,那种真实的、从胸腔深处发出的笑声。"你知道吗,这是我第一次听人说我们像。通常都是'你怎么一点都不像你父亲'。"
地铁到站,人流推着他们向前。周清澜走在前面,突然感到手腕被轻轻拉住。陆远川把一个纸袋塞进她手里——是那台录音机。
"修好电池接触点应该还能用。"他说,语气恢复了平常的冷静,但眼神柔和,"里面说不定还有磁带。"
周清澜抱紧纸袋,那里面装着的不仅是旧电器,还有某种她以为早已遗失的感受。走出地铁站时,阳光正好,她偷偷看了眼身旁的男人,发现他也在看她。
"下周六,"陆远川说,"如果你有空,我知道有家店可以修这个。"
周清澜点点头,手伸进口袋,指尖触到那块叠得方正的深蓝色手帕。"好。"她说,这一次,她没有移开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