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披肝沥胆尽忠职 文物所里献丹心
1950年,朔县文物管理所成立,所址选在崇福寺。那年春天,王继声从民众教育馆调往文物管理所,任所长。因为文物管理所刚刚成立,全所上下只有王继声一人,他既是所长,又是职员。那时,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不久,全国上下对文物的保护意识很淡薄,像崇福寺这样的千年古寺,四周竟然连院墙都没有。日寇占领朔县期间,把偌大一个寺院当成了粮库,在那里存放粮食;日寇被赶走以后,崇福寺一直空闲着。
那年春天,塞外的天气乍暖还寒。明净的天空高悬着几朵悠悠的云彩,和煦的春风吹破了田野里的坚冰,冰皮化解,但冰骨依犹存,冰水在微风下闪着细碎的鳞光,反射着太阳的光芒,有一种别致的美。大地之上,树木的枝条开始柔软起来,虽然还没有吐绿,但饱满的芽苞已然等不及春天的脚步,只要时机一到,满世界的绿色就会喷薄而出,令人倍感亲切。
踏着春天的脚步,王继声向崇福寺走去,打老远一看,这座走过千年风雨的古寺显现出一派荒凉的景象。从南面的山门到最北面的观音殿,全寺上下各建筑由于没有得到有效的保护,破损较为严重。整个大院荒草凄凄,兔走隹飞,很是颓废。尽管崇福寺很破损,但“虎死不倒威”,崇福寺的气势却很夺人。在王继声的心里,朔县本来是一个“不养桑蚕不种麻”的野蛮之地,没想到此处竟然有这样气魄雄伟的古建筑,一瞬间他就被崇福寺的气魄深深震撼。他在崇福寺的弥陀殿前驻足,凝视了好长时间,自言自语道:“好建筑!好建筑啊!当世无双,天下独绝!”
那一刻,王继声感觉自己的灵魂与这座千年古寺心有灵犀,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好像自己的生命就是为这古寺而来,一个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那时竟然出奇地相信,人是有前世今生的,自己的前世一定与这古寺结过不解之缘,此生要与之了结了吧?也就是从那一刻起,王继声的后半生与这古寺,与朔县的文物鱼水般融为一体,难解难分。
提起崇福寺,在朔县那可是家喻户晓,老少皆知。崇福寺,本地人称“大寺庙”。每年四月初八,朔县百姓都要在这里举行盛大的庙会。当然,也有人在这里停放灵柩。那些出了意外的人一时不能入土,就暂存放于此。还有一些没出嫁的大姑娘的亡身也于此地停放,让其灵魂有一个留存之地。一些不能生育的年轻夫妇也常常到这里敬香祈愿,以求观音送子。患有癔病之人,亲人也来这里祷神,以求平安。总之,崇福寺以其特殊的身份在朔县人心里铸就了一份令人尊崇的地位。
而从文物的角度来看,这座气势恢弘、极具历史文化价值的古建筑,在后来那个“破四旧”的混乱年代没有被毁掉,不是凭了她的神性,而是凭了王继声的倾力保护,才有其今日屹立于洪涛山下、桑干河畔的雄姿。
王继声踏上山门,走进崇福寺,四处观看,走到西禅房时,只见里面出来一个老和尚,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这位施主——”王继声还了礼,随即做了自我介绍:“师傅,我叫王继声,是来崇福寺做文物管理工作的……”
王继声之前就对这个和尚有所了解,知道他是北大街老城人,本姓张,人称“大禅”师傅。“大禅”师傅不善言谈,听了王继声的介绍后,将他迎进寺院,独自到禅房打坐去了。
王继声踏着蓑草及膝的荒漠小径,一边欣赏,一边不住地点头,默默地赞叹。他佩服建筑者的聪明与智慧,佩服建筑者精湛的建筑技艺,沉浸在均臻妙境的遐想中不能自拔。
“朔县竟然有这样美妙绝伦的所在,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啊!”王继声在赞叹之余也发现各大殿内除了几尊佛像之外空空如也。王继声“抗大”历史系毕业,知晓雁门外的朔县在数千年来的历史中,其地理位置的重要性。它既是自古以来兵家必争之地,也是民族战争和民族大融合的边塞之地。但那是从战争和文化的视角来了解这片神奇的土地,如今置身于崇福古寺,他忽然想到,既然此处有如此不凡的建筑,那她一定有不俗的历史,经历过非同寻常的文明,塞上一定还有无数的文物珍宝流落于民间,如果不及时收集的话,定会因民之不识文物之价值而失之于尘世。
“既要管理好崇福寺,又要收集那些有价值的文物,上对得起先祖之遗留,下对后世有个交待。”王继声对文物有着一种先天性的感知,加上他所学的是历史专业,对于文物的认识更加深刻。他把这个愿望铭记在心里,开始憧憬收集和整理文物的蓝图。
不过,时下的工作是先把崇福寺内的工作搞好,这座千年古寺,如果不早些进行修缮,其损坏程度只能更加严重。可是,对于这么一项庞大的修缮工程,光靠自己的双手怎么得以完成呢?如果将这座千年古寺的情况上报政府,引起政府的关注,不就可以解决问题了吗?又一个宏愿在王继声心里悄然形成,他开始酝酿如何把这座塞外的古寺的价值整理一番,越早越好,好让古寺以崭新的容颜矗立在朔县这片热土之上……
“大禅”师傅不能指望了,毕竟他已是60多岁的老人。建国之初,人民的生活水平不是太高,年过六旬的人已经是高寿的了,各种体力活儿都做不动了。“大禅”师傅每天除了打坐也还是打坐,偌大了一个寺院的工作全落在王继声的身上。
王继声开始收拾东禅房。他首先得找一间办公室。东禅房就在“大禅”师傅所住的西禅房对面,长时间无人打理,破破烂烂,衰败不堪,连窗棂档上的毛边纸都没有一片。打开门进去,扑面而来一股尘烟,王继声被呛得连连咳嗽。他跟附近人家借了工具开始打扫,等把里面打扫干净了,他纯粹变成了一个“土人”。他顾不上这些,又找了些碎砖石,和了些泥,把墙角的几个老鼠洞堵填上,马不停蹄,又跑到文教馆那边找了些旧报纸,打点糨子把窗户糊上……就这样,一间简陋而实用的办公室呈现在王继声眼前。
与此同时,一件令王继声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好事情发生了。
1950年8月4日6点左右,中央文化部一行人和雁北文物勘察团来到了朔县。傍晚时分,在县委书记康伯成的陪同下,共同瞻仰了烈士塔。王继声接到通知,说勘察团5日要到崇福寺,请王继声做些准备。
听到这个消息,王继声心里一阵兴奋。看来,国家已经开始关注这些古迹了,这是一个多么令人激动的消息啊!
5日,王继声一大早起来了。他简单地洗漱了一番,直奔崇福寺而去。太阳还没有升起来,但东方已大亮,瓦蓝的天空一片明媚,一些丝丝缕缕的云彩贴在天上,就像给蓝天围了条素纱丝巾——这是个好日子。谁家的雄鸡还在打鸣,清脆悦耳,分外好听。咦?平时怎么就没有感觉出来呢?
崇福寺大院内还有些地砖没有铺好,王继声蹲下身来,搬了一块新砖却又不知往哪里铺——王继声心不在焉,实在做不到心思上。哦,今天要来的勘察团团长可是大名鼎鼎的裴文中先生啊!裴文中先生是何许人?对于一般人可能有所不知,王继声却是早有耳闻。裴文中是我国著名的史前考古学家、古生物学家。1927年毕于北京大学地质系。1937年获法国巴黎大学博士学位。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研究员。1929年起主持并参与周口店的发掘和研究,是北京猿人第一个头盖骨的发现者。裴文中先生蜚声中外,知名度很高,他能够亲自来勘察崇福寺,真是此寺之大幸啊!中央如此关注地方古迹,足见其重视程度非同一般。
几棵杂草又冒出了头,王继声轻轻将其拔掉。从王继声第一天步入崇福寺,他就跟这些杂草做了不懈的斗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野草之生命力如此顽强,但顽强的不是地方啊!
时间好漫长啊,王继声感觉时间怎么像凝固了一样呢?什么时候裴先生他们一行人才能过来呢?王继声漫步在大院内,不时朝山门边观看,希望能早些看见裴先生。
上午十点左右,崇福寺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不大的说话声,王继声心有灵犀,感觉裴先生他们一行人到了,急忙跑到山门边迎接。
县委书记康伯成跟王继声亲切地握手,向他介绍那位身着灰色中山服的人说:“王所长,这位是裴文中先生……”
王继声急忙握住裴文中先生的手,说:“久仰大名,如雷贯耳,热烈欢迎啊!您这次亲自来勘察崇福寺,实在是此寺之大幸!”
裴文中温和地笑笑,说:“我听康书记说,你对崇福寺情有独钟,凭一人之力把偌大一个寺院收拾得井井有条,难能可贵,难能可贵啊!”
王继声仔细打量了一下裴文中先生,只见他中等身材,一身合身的中山装,虽有些陈旧,但很干净;裴先生50岁左右,温文尔雅,亲切和气,给人亲人般的感觉。
“王所长,领我们四处看看吧!”裴文中说。
王继声说:“好好好,咱们就从这山门边说起……”说着,又看了看其他人等。
康书记忙说:“哦,王所长,我给介绍一下这几位吧。这是勘察团副长刘致平先生。”
王继声急忙跟刘致平握手,说:“久仰久仰,刘先生的大名我早年听说过,只是未曾谋面,今日相见,三生有幸啊!”
王继声为什么这样说呢?原来刘致平是辽宁人。1928年考入东北大学,是建筑系第一班学生。那时东北大学建筑系的主任就是名贯中西的梁思成先生。1934年,经刘福泰(中央大学建筑系主任)介绍,刘致平到浙江省风景整理委员会任建筑师。1935年,经梁思成先生推荐,刘致平又到北京中国营造学社为社员,并始任法式助理。1934年到1945年,刘老在调查研究和设计方面的主要工作有:测绘杭州六和塔并做修复设计;协助梁思成绘制《清式部工程做法》补图并撰写文字说明;调查研究河北沧州古建筑;做河北省正定县隆兴寺及赵州大石桥修复设计;调查研究北京北海静心斋和恭王府;调查研究云南、四川民居;撰写四川广汉县志中城市建设和建筑篇章等。而令王继声最为心动的是崇福寺的建筑结构,他很想拜读由刘致平先生编篆,梁思成先生主编的《中国建筑设计参考图辑》(共10辑)系列丛书,以便更好地了解这座千年古寺的建筑特色。
“这位是副团长陈梦家先生。”
王继声把陈梦家的手紧紧握住,激动地说:“您好,您就是陈梦家先生啊!早年读过您的诗篇,佩服得五体投地,今日在此相见,真是荣幸至极啊!”
大家听了王继声的话,都笑了起来。
陈梦家是中国现代著名古文字学家、考古学家、诗人。陈梦家在三十年代时的诗名很大,曾与闻一多、徐志摩、朱湘一起被誉为“新月诗派的四大诗人”。
王继声在山西省立国民师范就读的时候,曾读过陈先生的诗,没想到今天竟然在这里一睹尊容,能不令他激动吗?
康书记又把其他人向王继声一一作了介绍,他们分别是阎文儒、宿白、莫宗江、朱畅中、汪国瑜、胡先厥、王逊、赵正之、傅正抡、李承祚、张广泉、王守中和王树木等。
王继声倾其所知,尽力向勘察团讲解,但还是感觉讲解的内容太少。这时候,王继声才知道自己对崇福寺的了解不过是个皮毛而已。在这些大家面前,除了有些地方性的知识引起他们的注意外,专业性的知识又有多少可讲呢?孤陋寡闻!孤陋寡闻啊!那一刻,王继声惭愧到了极点,他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研究古建筑,虽说不可能有这些大家们的学识,但总归不至于如此匮乏吧!
整整一个小时,勘察团在王继声的陪同下,一边听其讲解,一边进行勘察。裴文中先生望着雄伟的大殿,不禁感慨万千,说:“这些建筑能走过千载岁月,实在不容易,我们要好好地保护啊!”
刘致平先生提议说:“听说朔县的三官庙也有极高的历史价值,咱们一块去看看吧!”
于是,勘察团一行又去东关查看了三官庙,由王继声陪同,他把自己所了解的情况略略做了介绍。之后,一行人顶着烈日从东城门登上城墙,然后转了半圈,从南城门下来。大家纷纷说,朔县的古城保存得挺完整,虽说历经战火的洗礼,但修复起来还是容易一些的。这样的古城千万要保护好,无论从历史价值还是从文化价值,都有其重要的意义。
王继声听了,不住地点头。
一行人沿街而下,又来到城隍庙勘察一番,仍是不住地夸赞。
下午,暑气下去之后,一行人又测绘了崇福寺的平面,同时进行了拓碑。
6日,勘察团开始测绘崇福寺弥陀殿和观音殿的面积,并且对其破烂的情况进行了精确的记录。
7日,勘察团进行了最后的勘察,下午开始为全寺照像。
这几天,王继声一直跑前跑后,忙得不可开交,同时,他为勘察人员的敬业精神深深感动。
8日,勘察团进行了复测,崇福寺工作正式完成。傍晚,裴文中先生紧紧地拉着王继声的手,说:“谢谢你,王所长,这几天劳累你了。”
王继声急忙说:“哪里哪里,裴先生一行不远千里,为崇福寺的勘察劳累了!”
“我们还要去大同云冈勘察一下,你去吗?”
王继声听了,说:“当然去,当然去。”
9日上午,王继声随团离朔直奔大同云冈,小转一圈后,于中午返回。在薛家店打尖,傍晚七点到了南榆林,小住一夜。10日又直奔旧广武……
雁北文物勘察团在朔县一共勘察了6天,这是王继声永生难忘的6天。
有了中央的重视,有了雁北行署的关注,破旧的崇福寺在修缮方面的工作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王继声全身心地投入到崇福寺的梳理工作之中,苦中作乐,越干越有劲。他每天起早摸黑,先把寺院里残余的荒草进行了彻底清理,院内能修的地方,尽力修缮。
塞北风沙太大,一刮风就黄尘满天。崇福寺的许多殿宇因为没有窗户纸的遮挡,殿内积了厚厚的黄土。一尊尊佛像满面灰尘,很不像样子。王继声一个人尽力打扫,还是做不完,不得已,就常常招呼跟前一些半大孩子来帮忙。当时,崇福寺属于文化馆管理,经费却是教育局支出,一个月上拨款为12元。王继声精打细算,每一分钱都是好钢用在刀刃上,办更为重要的事情。一个人的力量毕竟不够,实在做不过来,只好雇用外人来帮忙。常来这里帮忙的郭忠老人后来说:“那时候我还小,常常跟刘滋润一块到这里帮着王所长打扫殿内尘土,他也不亏待我们,给个一毛二毛的,我们也很高兴。”
为了不再让风沙侵蚀殿内佛像,王继声开始裱糊窗纸。这些事看起来小,但工作量特别大,而且很繁琐。为了节约开支,他尽量少雇佣外人,而是把年迈的母亲动员来一起糊窗纸。妻子在家既要看护孩子,又要做家务活,也挺累的。好不容易做好了午饭,左等右等不见丈夫和婆婆回来,只好送饭到寺里去。没想到,王继声悄悄地将殿门锁了,让她帮着把窗户纸糊好,否则不让她回去。妻子没办法,只好帮着丈夫糊窗纸。家里还有好多事情,妻子没法去做,憋着一肚子的怨气,但是看着王继声一心扑在大殿的修护之上,又于心不忍,说:“继声,不要锁门了,我每天来帮你干活还不行?”
王继声为了搞好崇福寺的工作,完全“走火入魔”了,这个似乎不食人间烟火的“魔头”听了妻子的话,好久没有吱声,眼睛里满含着愧疚的泪水。他感觉自己对不起白发苍苍的老母亲,对不起含辛茹苦的妻子。可是,如果只为了家里那些毛头小事,这寺里的工作什么时候才成做完呢?自己不做,又有谁来做呢?舍小家而为大家,在王继声的心里定了格。
终于,这些细琐的营生做好了,崇福寺又显出一派勃勃的生机来。夏日的阳光照耀着崇福寺,映衬着古老的朔县城,明媚而庄重。王继声久久地驻立在山门前,为自己这份执着而自我陶醉,为老母亲和妻子的支持与帮助而欢欣。王继声在内心里感谢着年迈的母亲和劳苦的妻子,感谢她们的支持与理解,感谢她们的付出与辛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