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春秋战国时期，诸侯国之间的结盟方式除了联姻之外，还有交换人质。即将王子或世子等出身贵族的人派到他国或敌国，用于保证同盟之间关系或者臣服。质子过着类似软禁的生活，处境险之又险。

我一直是个很懂事的人，至少其他人都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当我情绪爆发，死活抱着长安君就是不放手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手足无措起来。

在撕心裂肺的哭喊之中，我的头又开始剧烈疼了起来，视线里又出现那似乎模糊而实则无比清晰的一幕：几名骑兵呼啸而过，哒哒的马蹄声清脆刺耳，一名女子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沾满泥土的衣服已被撕破，露出雪白的肌肤。马蹄毫不留情地从她身上踏过，这名女子嘴边流着艳红的鲜血，表情痛苦至极，目光却死死盯着我这边。

而我被一名妇人抱在怀里，嘴被紧紧捂住，她用哀求地声音低低地说：“公主，别哭，听话，听话。”

那时候我多大？我不知道，后来我推算，应该是四岁左右，正是我的长安君如今的年龄。

“要听话”……当我挨饿想要吃东西的时候听见这三个字，当我累的不想走蹲在地上打滚的时候听见这三个字，当我八岁时终于不再流浪，被送回王宫时，我的齐王哥哥召见我，他只是随便扫了我一眼，然后把我交给宫女，说的还是这三个字。

当我十岁被送到赵国，成为继王后，临走时仍然听到的是：“要听话”。

我是齐国公主，一个不受宠的公主。我的爹爹齐闵王是一个刚愎自用的人，可能也是史上死的最惨的一位王。他被淖齿将军将身上的筋抽出来，当成绳子，把他吊在房梁上一个晚上，受尽折磨而死。我出生后不久齐国就被打的七零八落。我娘本来就是后宫中一位普通的夫人，带着我和傅母一起逃亡，后来娘死在乱军的马蹄之下，傅母领着我四处流浪，直到几年后齐国复国有望，傅母才把我送回王宫。

傅母不久也离开了我，在她弥离之际我哭着扑在她身上，哭着喊着“你别死，我听话。”她使劲儿地睁开眼睛看我，就像当年我娘临死之前一样，那眼神哀伤中透着无能为力，她张开嘴想说什么，然而终究没说出来，头一歪，去了。

所以当齐王赵何，也就是我的丈夫看到我时，他感到特别的惊讶。后来他告诉我说，他以为会看到一个娇生惯养、蛮不讲理的小公主，却没想到我会那么懂事。

“你知道吗？第一次看见你时，你规规矩矩地跪坐在那里，胸背挺的直直的，我竟错以为我进了学堂。你不是我的王后，而是我的学生，而我是一个严厉的老师，随时手里拿着一个鞭子一样。”

这是我们真正行房之后，日常调笑时他对我说的。我十四岁来初潮之后他才碰我，此时他都二十五了。在我之前他病逝的王后生下太子赵悝，所以他也并不怎么着急。

我也记得嫁过来的第一夜，他躺在我的身边，语气中带着一丝哀怨：“哎，你这么小，我怎么临幸你啊，还得陪你睡觉，真是的。”

“哦，我不用人陪的，我都是一个人睡的。”我低低地说。

“是吗？行吧，那就算是你陪我好了。”他替我把被子盖好。“来，睡吧。”

我没想到，他真的是想让我陪他。那一夜我睡的并不安生，在半梦半醒之间听见了他的叫声：“父王，这是我的，你别抢，别抢！”

他的叫声并不大，带着一丝惊恐、一丝愤怒，还有一丝委屈。他猛地从梦中醒了过来，坐起身子，似乎发现是做梦一般，长长的吁了一口气。一侧身，和我黑溜溜的眼睛对个正着。

月色之中我看见他脸上的汗珠，一滴一滴的流在他惨白的脸上。我一伸手将我的小手绢拿了起来，坐起来抬手替他擦汗。他怔怔地看着我，忽然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口中喃喃道：“还好没有别人看见。”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又躺了下来，似乎在和我解释：“哈，我做个梦，梦见有个人抢我吃的。”

是他父王抢他吃的吗？我默默地想着。不过我并没有问出声来。

此后他晚上就经常来陪我睡，白天则给我请了先生教我识字看书。后来大一点了，我慢慢知道一些往事。先王原来已立有太子。后来做梦梦见了一个绝世佳人，边弹琴边自怨自艾，说自己长的这么美却无人怜惜。先王把这个梦讲给臣子，于是有个大夫就将自己女儿吴娃献上。先王一见倾心，对其宠爱有加。不过吴娃命薄，几年后就过世了。临走前恳请先王将自己儿子，也就是赵何立为太子。

先王是一个很有魄力的人，他在赵国实行胡服骑射，让国力大大增加。他后来让位给了赵何，自己退位做“主父”，却仍宠爱原太子。最终原太子发动兵变，国内混乱不堪，先王被困内宫，最终活生生的饿死。

我和赵何如同两只受过伤的小兽，在漫漫长夜中互相依偎着取暖。我们生下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他很久很久没有在梦中惊醒了，我也似乎早已忘记了当年的事情，我们一家人过的那样甜蜜而幸福，看着儿女们在我们膝下玩耍嬉戏，我竟希望时间能静止该多好。

可惜日子还在继续，国与国之间还是没完没了的开战。赵何并没有先王一样称霸天下的野心，不过他的命倒是不错，手下有廉颇、蔺相如等一大批能人来帮他。而他呢，则从善如流，只要是良臣所言，无一不听。赵国这些年来，竟然也没吃什么大亏。

那日他回到后宫与我好一阵温存，然后告诉我，他要出个远门。

“去哪里？”我警觉起来。

他抱着安抚我：“去秦国，秦王邀请我去做客。”

“不能不去吗？不能让别人去吗？”我心里一阵地恐惧。秦王的不讲信义人人都知道。当年他就谎称要用十五座城换赵国珍宝和氏璧，如果不是蔺相如机智，没准就让他骗了去。如今要赵何去做客，不知又存了什么歹心。

赵何摸着我的头，“没事儿，别怕。只是见见面、聊聊天而已。我若是不去，岂不是我赵国被他人小看。你放心，我带着好多兵马呢，不会有事的。”

他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地说：“没事儿，我已传下令来，如果我出事，让太子接替王位。你要听话，知道吗？”

“要听话”，这三个字已经好久没有出现在我的生活中了。听谁的话？太子赵悝的吗？

太子赵悝是先王后的儿子，如今已长大成人，他对我一直恭顺有礼，母子情分虽有但并不多，毕竟他一不是我生，二不是我养，我心里一阵的惶恐，如果赵何真的一去不归，那我的将来会是怎样的凄凉呢？

他走了近四十天的时间才回来，我从来没有感觉到这短短四十个日日夜夜是这样的难熬，我每晚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在半梦半醒之中，我的脑海中总是出现每个人的脸，娘亲的、傅母的、哥哥的、赵何的….他们的嘴一张一合，都是说那三个字“要听话”

等到赵何回来时，看到的是瘦成一把骨头的我，他一把将我搂在怀里，心疼地问我怎么会瘦成这样子。我喃喃地回答：“我想你，吃不进去东西。”

“你看，我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你呀你！”他的语气中带着心疼。

其实我已听说了，赵何在秦国受了气，秦王在酒席间非让他用瑟弹个小曲。赵何推辞不过，只要勉强地弹了一个。没想到秦王竟然得寸进尺，还让史官记下来这件事。如果不是蔺相如欺身上前，威胁秦王击缶找回点场子，赵何只怕要被天下人耻笑。

我想当时以他的性格，怕也是不想去秦国的。只是大臣们都苦苦相劝而已。没办法，他虽为赵王，也是“要听话”的！

我得了很严重的胃病，从此以后就一直不怎么爱吃东西，顿顿就喝点稀粥之类的。我每天总是打不起精神来，赵何察觉我的异样，有一天他偷偷地问我：“要不？我把丹立为太子？”

不，不能这样。我惊恐地摇摇头，先王如果不废长立幼，也不可能让国本动摇，以至最后下场凄惨。赵悝已被当成储君培养多年，有能力有魄力，我们的儿子丹年纪尚幼，如何能竞争过他呢？

赵何沉默了一会儿，黯然道：“我想让你安心点。”

没事儿，只要一家人齐齐整整地在一起，我就能安心。我紧紧抱着赵何，心里想着。

只可惜天不从人愿，没想到赵悝是第一个离开的人。他在一次巡查的途中染上瘟疫，迎回宫中的只是一把冰冷的骨灰。我们毕竟相处了十几年，习惯了彼此的存在，如今他英年早逝，我的心不由地一阵悲凉。

第二个从我身边离开的是长女赵华，在她十六岁的那年，赵国为了缓和与燕国的矛盾，决定进行联姻。我流着泪将我的华儿送上嫁车，千言万语都哽在嗓子里，最后只吐出了三个字：“要听话！”

当赵何离开的时候，我跪在他身边久久不想起来，我才三十一岁，丹儿才十岁，他怎么就这么把我们孤儿寡母扔下来呢？他怎么能这么狠心呢！

赵何刚走，秦国就趁虚而入，短短时间内攻下了三座城池，大臣们问我怎么办。怎么办？你们看着办吧？我呆呆地坐在高位上，一句话也不想说。

大臣们思来想去，还是向齐国求援。齐国也是孤儿寡母，我的哥哥也不在了，嫂子君王后掌管大权。她是一个独善其身的人，一向不愿意强出头，所以提出了一个条件，要赵国将我的小儿子长安君送过去做质子。

我将长安君紧紧抱在怀里，我大喊大叫：“不，不，我不干，我不让我的儿子离开我！”

我已经受够了，我不愿意再听别人的话，我想自己做主，我想让我的小儿子永远陪在我身边。

可是触龙的话说的对，我爱我的女儿，所以我宁愿一辈子不能与她再相见，让她安安稳稳在燕国为后，子孙世代称王。如果我真的爱长安君，就应该让他为国建功立业，以后才有安身立命的资本。

那天，我躲在屋子里，看着丹送他的弟弟离开。丹俯下身来，轻轻地叮嘱着哭红眼睛的长安君：“弟弟乖哦，要听话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