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海先生谈王继声
徐永红
2015年9月26日下午,我来到了“三晋文化研究会”高海老师的办公室,准备向他老人家了解一下有关王继声的生平。
高海老师快80岁的高龄了,精神矍铄,身体很结实,行动如风,双眼炯炯有神,很有一番风采。当高老明白我的意思之后,先拿起电热壶烧了一壶水,又从书柜上取下一个纸杯,捏了些茶放进去,说:“先喝茶,边喝边说。——这茶,都是好茶。”高老说了茶的名称,可惜我对茶并不怎么了解,没有听清楚,只听得高老问我:“喝绿茶还是喝红茶?”我隐约听母亲说过,红茶帮助消化,绿茶用来败火,如今天已是中秋时分,于是随口说:“就喝红茶吧。”
高老自己不用杯子,而是用一个沏茶的小卤壶,倒了水,放了茶,呡了壶嘴“唏唏”地吸溜。在谈及王继之前,高老忽然想起了什么,让我打开一本厚厚的褐红色封面的书,让我找人物。我的眼睛既没有近视也没有老花,就在高老戴老花镜的时候,已经找到了“人物”一栏,1546页。
高老说:“来来来,翻开。”他将另一本红褐红的书(注:此为《朔州市朔城区志》工具书)推过来,我才看清这是部下册,小心地翻到“人物”所在页码,高老亲自一页一页地翻着,忽然激动起来,手指不停地点着书面,说:“对对对,就是这里,王继声!”
老高扶了扶老花镜,用地道的朔县话开始阅读:“王继声(1918——1973)忻州市保德县人。民国25年(1936)参加革命工作,为地下联络员,身份为县城小学国文教员,后赴延安参加抗日救亡工作,到抗日军政大学学习,毕业后先后在晋察冀边区和朔县民众教育馆工作。1950年调崇福寺负责文物工作。敬业守职,事迹感人,人称‘王魔’。20世纪50年代在全国第一次文物普查中,背着背篼,徒步走遍全县200多个山庄窝铺,对城内文物进行普查,摸清了文物的基本状况,用有限的经费买文物,并坚立文物保护标志碑1通。从1950年到1966年征集文物4000余件,登记的铁钟154口。‘文化大革命’初期,为防红卫兵‘破四旧’进崇福寺破坏文物,他闭门坚守三天三夜。1968年因建恢河大桥需用木料,县核心小组决定拆除崇福寺,他以省级文物保护单位据理抗争,崇福寺得以保护。”
高老读罢,轻轻地合上书页,又摘下眼镜,闭着双眼,神思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停顿了一会儿,高老颇为激动地说:“这是件好事,给王继声立传,让朔县人也知道,崇福寺能够留到今天是谁的功劳。”
我原本是带着一个黑皮本子的,准备做记录,但是不好用,于是将另一撂稿纸拿出来,同时将手机的录音功能打开,听筒对准了高老。
“王继声最喜欢说‘你懂得个甚’!”高老打开了话匣子,“他是保德人,说一口保德话。我个人感觉,王继声有点高傲,有点瞧不起人。”高老吸溜口茶,又点上一根女烟,说,“知道的人都叫他文物‘王魔’,是个工作狂,工作起来不要命,真真印了那句话——不用扬鞭自奋蹄啊!”
“王继声好像与42年的‘延安整风’运动有关,是不是与林彪的关系还不错,这点不是怎么了解,你可以采访下别人。后来,王继声上了‘抗日军政大学’,对对对,就是我们常说的‘抗大’,后来路过朔县就留下来了。人家是老干部嘛,组织上就让他在朔县民众教育馆工作,民众教育馆相当天现在的教育局。他干工作是把好手。单位分派他们到下面搞调查,别人三五天的工作,他一下午就搞好了,而且质量很高。这个人走起路就像刮风一样,办事很麻利,对于一个地方,他亲自查看,这个角落,那个旮旯,看得仔细,随手做记录,是个了不起的人。回到民众馆汇报时,大家都觉得他在吹牛,感觉别人都没调查回个影子,他怎么就把事情弄得一清二楚了呢?不相信。就让他做报告,这个王继声很有才华,在汇报会上满口‘子乎者也’,他在台上讲得抑扬顿挫,头头是道,他本来以为这么文雅的语言会打动听众,没想到听众却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没想到那些听报告的大都是村里人,文化水平低,听不懂,反而说他摆臭架子。就建议他说得简单些,让人能够听明白。”
高老边说边呷茶,一把小卤壶被摩挲得明光透亮。“‘懂得个甚!’王继声很有个性,就教训别人,说别人什么也不懂。可是看看那些一脸茫然的听众,他只好降低了标准,用保德话来做报告,虽说地方口音很得,但话里的意思大家还是懂的。后来,王继声负责培训干部,而那些所谓的培训干部也是些大字不识几个的人,听了王继声的‘子乎者也’就反感。这可能就是人们所说的‘没有共同语言’的缘故吧。王继声很恼火,因为他讲的内容有好多是历史,讲历史用历史语言最拿手,最文雅。‘你懂得个甚!’王继声感觉自己精彩的报告简直是对牛谈琴,心里好不恼火,但报告还得做,只好再用保德话来说,听不懂的地方只好三番五次地做讲解。”
喝光了刚才烧开的水,我急忙提着小电壶去水房打水。小电壶烧得“嗞嗞”发响,高老又点上根女烟,吸一口,缓缓气说:“我亲眼见过王继声,他那会儿在崇福寺工作,是不是所长我记不清了。那是61年或者62年吧,我在咱们现在的城区一中教书,领着学生到崇福寺参观,想让学生们长点见识。我60年山西大学历史系毕业,感觉自己学的历史知识还可以,自己给学生做导游,可是还没讲几句,王继声过来,问我在哪里上班,哪个学校毕业,为什么来这里参观。我做了回答,满以为王继声给我一点夸奖,没想到他随口一句‘你懂得个甚’。我就有点心凉,说实话,我那时大学刚刚毕业,年轻气盛,也不把这个其貌不扬的人看在眼里,没想到反而被他看不起,对王继声这种不留情面的作法就不感兴趣。王继声在那边已经开始讲解有关崇福寺的历史,我顺便听了,才发现这个人不一般,他知道的东西非常非常多,大到主殿的建筑历史,小到一些不起眼的椽椽瓦瓦,甚至哪里有多少椽多少瓦都讲解得一清二楚。这不得不让我排除了自己对王继声的反感,钦佩之情油然而生。”
水早就烧开了,这边的话题还在继续,我抽着空子给高老续了茶。
“回到学校后,我逐渐对王继声有所了解,虽说他是保德人,其实是个名副其实的‘朔县通’,为了搞好朔县的文物考察,他不辞辛苦,一个人背着个背篼,靠步行踏遍了朔县200多个山庄窝铺,大凡有点文物价值的东西,他都要进行仔细的观察与分析,然后做好记录。在外人眼里,有些旮底旮旯的碑啊烂木头什么的,完全是些废物,可王继声研究起来却像着了魔似的。那时候人们的文化水平低,不知道王继声这是在干什么,就戏谑地称他为‘王魔’,却不知道,王继声是在搞文物工作,这就是后来人们称之为文物‘王魔’的原因。”
高老讲得很详细,我听得很认真,仿佛看到了王继声躬身于文物之行时踽踽独行的身影。
“这个人这种忘我的工作精神,真可谓‘不用扬鞭自奋蹄’啊!他在文物的考察方面真正是‘走火入魔’了,加上他对历史的精通,在朔县完全是个文物方面的权威,也正是因为这样,每当别人提及历史和文物方面的知识,刚一开口,王继声听都不听一句,随口就会说‘你懂得个甚’,自然有点高傲自大的嫌疑,尽管他说得很有道理,但这种个性不受别人的欢迎。但这只是其中一个细节,他的伟大在于他的实际行动,在于他对生活的挚爱,在于他对文物的忘我。‘文革’前,王继声做文物考察工作的经费几乎没有,偶尔有,也不过是实物,比如上级部门拨些小米之类,最多时候可能是60斤。这些有限的经费,用朔县话来说,王继声是拿捏着花销,至于一些小物件,比如纸笔墨水之类,王继声是这样的处理的,他买上几个蘸笔笔尖,插在茭箭箭(朔县方言,即长高粱穗头的部分)上使用,而墨水,他就花上5分钱,或不到5分钱买一种叫墨饼的东西化成墨水使用。一块墨饼大约可以化一小瓶墨水,节约着用也可以写不少字呢!纸张之类往往是空烟盒,报纸的边头,或是廉价的黄色草纸,总之,大凡能够在上面写字的,他都用来做记录。不过,王继声所记录的内容很零乱,除了部分资料相对完整外,其它的都不成套,也许上面只有几个字而已,除了他自己,别人一概看不懂。当然,这些东西在王继声眼里,有着很高的实用价值。王继声就这样一个人走过无数春秋,积累了大约厚厚的6、7本,我这里现在还有他的‘真迹’呢!”
高老师的烟抽了一根又一根,茶喝了一壶又一壶。时间不知不觉过了好长,我都不好意思再打扰他老人家了,可是,高老师却表现得极为兴奋,他的手臂不时比划着,以肢体语言来表现当初的情景,让我了解起来更为真切。
“王继声走遍了朔县的村村落落,收集整理的与文物有关的资料也很多。他很自负,认为那些东西很有价值,也不管别人是否有不同意见,就决定推广,他要出书。可是,出书的经费没有上拨款,他是一个热衷于自己事业的人,没经费就用自己的工资来印书。书的质量不是太好。王继声既想着要省点钱,一来可以补贴家用,二来还有好多事情也得办理,书的纸张只能用草纸,这是一种廉价的纸。书印出来了,量不大,只是送给县里有头脸的人物看,一人一本,大概也想引起那些人对文物的重视吧。在当时,人们对文物的认识很肤浅,不加重视,经过抗日战争、国内战争,好多文物破坏严重,也没有多少人提出保护,即使认为某处是什么什么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也不过是做个样子,真正的文物保护意识也只扎根在很少一部分人心里。王继声是老干部,工资还是可以的,但印书也花销了他不少钱。”
透过窗户,可以看出来天色渐渐黯淡起来,中秋时分的大白天相当短了。好在高老师退休后以文字工作为职业,我不必担心他老人家这方面的时间。高老师似乎因为有人来了解王继声的情况而倍加兴奋,精神头很足,呷着茶,抽着烟,神情并茂,一路讲了下去。
“‘文革’开始后,全国上下都办了‘学习班’,学习‘老三篇’,就是《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和《愚公移山》;学习早请示晚汇报的精神;学习毛主席语录……这些东西干部要学,群众也要学,轰轰烈烈,那可是真正的全民动员。当时,国家经济有点困难,于是号召广大人民为了国家的富强捐钱捐物。大家其实也没有钱,为了响应国家的号召,也只好捐点,有捐一分的,也有捐二分的,反正钱的数目不大,不过,也不能小看这一分二分的,那时候一颗鸡蛋也就值这点钱,鸡蛋论个头大小,大的算二分钱,小的算一分钱……王继声却不是这样,他对党的情感是全身心的,忠一不二的,于是将一个月的工资全拿了出来,捐了上去……这就给了上面人一个难题:不收吧,人家是捐款的;收吧,他一家五口接下来吃什么喝什么。最后一合计,还是抽取了一部分,其余的如数还给了他。就为这件事,我以为,他也真是个‘魔’,奉献是好事,但如果连自家的日子都不去琢磨怎么过,那就不好说了。不过,话说回来,王继声对祖国的热情也由此可见一斑啊!”
高老师对王继声的评价是首肯的,这让我对王继声这个人有了一个全面的了解。
“王继声这个人太有个性了,也正因为有个性,才有了后来的一些趣闻轶事。王继声的文化水平高,而他面对的人大多数没什么文化,这让他工作时更加难于跟人交流沟通。每开一次什么会,如果需要王继声参加,他忙,没来,这个会肯定不会有什么结果,大家都知道王继声不会同意他们的决定;如果他参加了,又会因为意见不和,难于达成共识而泡汤。总之,用朔县一名俗语来说,那叫‘有我点点红,没我干不成’,其实有了王继声也是干不成。这倒不是因为王继声胡搅蛮缠,而是因为其他人确实不能理解王继声。除了这些工作方面的事情,他家里也有一些传闻。听说有一年他前妻病了,王继声可能是相信‘医之好治不病以为功’这句话,或是因为什么原因吧,反正对医生不怎么相信,就自己弄了医书研究,想治老伴的病。有人建议他还是找找医生,王继声就说:‘你懂得个甚!’别人也不能再说什么。传说,当他还背对着墙在研究医书的时候,有人问他找到病因没有时候,他说还没有。那人就说,别看医书了,老伴早不再了。”说到这里,高老为王继声前妻的不幸离世表达了深深的同情。
高老师的烟火很重,屋子里满是烟味。他的窗户常开着,一来是为了家里亮堂些,二来是为了将这些烟排出去。
“很快,‘破四旧’的狂风吹到了朔县,那些红卫兵小将们打算破坏崇福寺破坏文物,说这些老古董没什么用。王继声厉声质问他们:‘你们懂得个甚!’然后闭门坚守三天三夜,亲自坐阵崇福寺,跟红卫兵打‘交手仗’。红卫兵慑于王继声的威严,没敢再来破坏。时间到了1968年,‘文革’的狂风越刮越大,好多文物被以‘破四旧’的理由严重损毁,崇福寺也岌岌可危,王继声舍生忘死,像一位狂怒的斗士,坚守着这座千年古寺。破坏者没办法,只好表面上装腔作势罢了。当年,恢河发大水,原桥被毁,于是有人建议拆了崇福寺,将那里粗大的梁柱来做恢河大桥的原材料。而下这个命令的是县核心小组,当决定下来后,那些带着怒气的拆除者满以为可以在崇福寺为所欲了,没想到,王继声平地一声惊喝:‘这是省政府命名的文物保护单位,你们谁敢动这里一根毫毛!’那些人拿出拆除文件让王继声看。王继声才懒得看一眼,大声说:‘你们这些人懂得个甚,这千年的古寺,拆了就再也没有了。让你们的头头来,亲自签了字再说。’这么大的事情,谁敢担当责任啊!拆除者不得已,悻悻地走了。临走,还丢给他一句威胁的话:‘王魔,你等着。’王继声说:‘等着就等着,看你们能把我怎么样,看你们能把这崇福寺怎么样!’”
高老师讲到这里的时候,满怀激情,仿佛不是一位八十多岁的老者,而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他仿佛回到了那个疯狂的年代,他仿佛变成了斗志昂扬的王继声。
“崇福寺是王继声用生命保下来的。”高老师的手从空中劈下来,“王继声必将永活在朔县人民的心里,传颂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