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鸟之契
腊月里的晨雾还没散尽,村头老槐树下的木匠铺子就传来了刨子推木的沙沙声。阿桐把最后一片竹篾卡进灯笼骨架,指节在薄霜里冻得发红。这个十六岁的少年郎来村里不过月余,门前却已堆满了等着取货的竹编灯笼。青布衣襟沾着松香,腰间牛皮袋里插着七把不同弧度的刻刀,最细的那柄能雕出山雀尾羽上的绒毛。
"小师傅这灯笼当真是长了魂儿!"布庄刘掌柜捧着新制的八角宫灯,灯面上喜鹊登梅的纹样在晨光里影影绰绰,竹骨间竟用马尾毛串着小米珠,风一过便发出碎玉似的轻响,"这竹骨比王木匠的桐木架子还轻巧三分。"
阿桐刚要答话,石板路上突然传来闷雷般的响动。八人抬的紫檀轿子碾过薄冰,轿帘上金线绣的元宝纹刺得人眼疼。轿夫落轿时溅起的泥点子,正巧落在阿桐刚上完漆的春凳上,在朱红漆面绽开朵朵黑梅。
"听说新来个会喘气的木匠?"轿帘一掀,滚出个裹着银狐裘的肉团。赵半城腆着肚子往铺前一站,腰间玉带扣上的翡翠貔貅跟着晃荡,镶着玛瑙的指甲套刮过灯笼纸面,嗤笑道:"竹片子也敢叫手艺?"
少年低头垂眼,青布衣领下露出一截苍白的脖颈。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刻刀,刀刃在暗袋里划出细不可闻的沙沙声。这动作落在赵半城眼里,倒成了怯懦的模样。
"后日老太爷做寿。"财主肥厚的手掌拍在春凳上,震得竹灯笼簌簌作响,"要架百鸟朝凤的屏风,百只鸟都得会动会叫。"他从牙缝里挤出冷笑,随从立即捧上盖着红绸的托盘,掀开竟是百两雪花纹银,"做得好赏你,做不好..."玉带扣重重磕在条案上,"你这对招子就该换个营生。"
阿桐抬眼时,眸子里晃过一线冷光。他伸手抚过赵家送来的樟木板,指尖在霉斑处稍作停顿,忽然勾起唇角:"东家要的可是会啼鸣的真百鸟?"
"自然!"赵半城脸上的横肉抖了抖,"少一只,短一声,便拿你是问!"
暮色漫上窗棂时,阿桐正对着满屋木料出神。受潮的樟木泛着青霉,指节叩上去像是敲打受潮的鼓面。他忽然贴近木板深深吸气,霉味里竟混着几缕苦杏仁的涩——这是招引虫蚁的毒计。少年从墙缝摸出油纸包,苍耳子和皂角粉混着陈醋调成糊,细细抹在榫卯接合处。
三更梆子响过,后山传来灰喜鹊的夜啼。阿桐就着月光雕出凤凰尾羽,在翅根处留了道暗槽。当第一缕晨光爬上雕花窗格,凤凰眼中两颗檀木珠子正在活榫里滴溜溜打转,尾羽夹层藏着三枚金叶子剪成的翎毛。
腊月十八这日,赵府正厅里炭火烧得人面皮发烫。八扇紫檀屏风当庭而立,百鸟羽翼在烛火下泛起粼粼波光。赵半城绕着屏风转了三圈,金丝雀的翅膀竟真的在颤,可他伸手去碰时,满屋子的鸟喙突然都成了哑巴。
"好个欺世盗名的小畜生!"赵半城脸上横肉乱颤,翡翠扳指几乎戳到阿桐鼻尖,"说好的百鸟朝凤会啼鸣..."话音未落,屏风深处传来"咔嗒"轻响。凤凰眼中檀木珠迸出火星,尾羽夹层扑棱棱飞出三只灰喜鹊,爪子上金叶子映着烛火,烙着"景泰七年赈灾银"的官印。
满堂宾客惊得打翻了酒盏,喜鹊们绕着梁柱飞了三匝,突然齐刷刷扑向赵半城头顶的镶玉锦帽。那畜生慌得抱头鼠窜,腰间玉带扣"当啷"落地,正被喜鹊衔了去。门外看热闹的佃户们哄笑起来,不知谁喊了句:"百鸟朝凤原是百鸟嘲疯!"
阿桐立在穿堂风里,袖中刻刀轻轻划过掌心。百两纹银的布袋早被他换了去,里头塞着的,是赵家库房失窃的账本残页。槐树梢头最后一片枯叶飘落时,他望见官差皂靴踏碎了赵府门前的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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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樟骨生香
赵半城被锁进囚车那日,阿桐正在后院熬煮一锅琥珀色的松胶。铁锅里翻滚着苍耳子与犀角粉,苦涩的蒸汽在他眉间凝成水珠。官差押送囚车的喧闹声渐远时,少年忽然掀开墙角青砖,二十年前熔银炉里捡出的焦黑账册正躺在陶罐里,纸页间夹着片金叶子,边缘还粘着父亲指骨上的碎玉。
"小师傅救命!"尖细的啼哭刺破晨雾,宫里的李太监抱着半截虫蛀的紫檀如意闯进来。他锦袍下摆沾着白蚁翅膀,金丝滚边的袖口竟被蛀出蜂窝似的孔洞:"万岁爷的千工拔步床突然散了架,工部那些杀才竟说…竟说是木料遭了天谴!"
阿桐指尖拂过如意断裂处,忽然捻起一撮木屑在鼻尖轻嗅:"上好的暹罗紫檀,本该用雄黄熏蒸。"他转身从药柜取出个青瓷瓶,倒出的粉末却泛着诡异的甜香,"公公可知这是何物?"
李太监凑近时,阿桐突然将粉末撒向窗外槐树。簌簌落下的白蚁竟在空中自燃,烧成数道青烟。"饴糖混着砒霜,虫蚁食后发狂啃噬,遇风即焚。"少年声音比檐下冰棱还冷,"有人要这拔步床变作火葬棺。"
老太监的冷汗滴在楠木腰牌上,"内务府造办"的金漆突然开始融化。他慌忙用袖子去擦,却露出底下暗刻的"赵"字——正是赵半城在京城当铺的私印。
"若要救这床,需用雷击木重制三十六处榫头。"阿桐说着掀开地窖木板,阴风卷着焦糊味扑面而来。二十根黢黑的梁木整齐排列,每根都留着龙爪似的雷劈痕——那日赵家祠堂被天火击中的金丝楠,此刻正在晨曦里泛着幽光。
三更时分,阿桐蹲在拔步床残骸前,耳垂上别着的银针突然颤动。他双指夹住针尾在榫眼一探,针尖竟沾着星点朱砂。"难怪雄黄失了效。"少年冷笑,从怀中摸出个油纸包。父亲临终前塞给他的防火漆配方,正在月光下泛着孔雀蓝的暗芒。
卯时鸡鸣,李太监被浓烈的药香呛醒。只见阿桐正将青绿色浆汁淋在榫头上,遇风即干的漆膜里,竟封着无数苍耳子的尖刺。"这是…"老太监话音未落,少年突然敲响床架。白蚁如黑潮般涌出,却在触及漆面时纷纷爆裂,溅出的汁液把楠木染成了靛青色。
"赵家用饴糖引虫,我便以毒攻毒。"阿桐擦去溅到睫毛上的虫尸,"苍耳汁混入防火漆,虫蚁沾身即亡。"他指尖抚过床柱上重新拼合的龙凤纹,暗处三个榫眼正好能卡住李太监的楠木腰牌。
惊雷炸响时,阿桐正站在雷击木堆前。他握着的半块青铜虎符突然发烫,符上"河道监造"的铭文竟与床柱暗纹严丝合缝。雨幕中传来马蹄声碎,刑部官兵举着的火把照亮了领头人——本该在死牢的赵半城,此刻正裹着貂裘端坐马上,腕间七巧锁在雨里泛着血光。
"小畜生以为烧了账册就能翻天?"赵半城扬手抛出个物件,滚到阿桐脚边的竟是李太监的头颅,"宫里如今要用雷击木镇妖,你说这差事该着落在谁身上?"
少年后退半步,后腰抵上冰凉的雷劈木。父亲临终前在他掌心写的"遇雷则启",此刻正在暴雨中发烫。他突然反手将虎符拍向焦木裂痕,轰隆一声巨响应和雷鸣,藏在木芯里的铸铁匣破膛而出,匣中血书展开的瞬间,暴雨竟在空中凝成"冤"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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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工锁魂
铸铁匣弹开的瞬间,阿桐手腕突然传来刺骨寒意。赵半城身后的黑衣人手执精钢锁链,三十六道铁齿咬进他腕骨——正是刑部大牢失窃的七巧连环锁。暴雨冲刷着锁面上"天工坊"的铭文,阿桐却盯着锁芯处那抹暗红,那是掺了朱砂的鲛人胶,遇水即凝成铁石。
"这锁要七把钥匙同开。"赵半城的马鞭挑起阿桐下颌,"恰如当年熔银炉七道闸门。"鞭梢金钩突然扯开少年衣襟,露出心口烫伤的"罪"字,"河道衙门的余孽,就该死在祖传的机关里。"
阿桐被拖进地牢时,闻到了熟悉的樟木香。整间水牢竟是用防虫樟木打造,四壁浸满桐油,每根木栅都刻着反向的榫卯槽。黑衣人泼下三桶药汤,阿桐被铁链吊起的双脚突然剧痛——水中漂着的苍耳子正顺着伤口往肉里钻。
"防火漆的配方交出来!"赵半城的翡翠扳指叩着木栅,"你那死鬼老爹发明的玩意,可是能救整座皇城呢。"他突然狂笑,指着窗外冲天的火光。浓烟裹着火星掠过铁窗,空气里弥漫着龙涎香燃烧的异香——正是御书房的方向。
阿桐喉间发出困兽般的低吼,腕间铁锁撞出点点火星。他忽然瞥见水牢顶部的通风口,那里嵌着块雕花木板,正是父亲最擅长的回纹万字格。血顺着锁链滴落,少年就着血水在膝头画起榫卯图,发梢滴落的水珠渐渐凝成冰棱——原来水牢下埋着冰窖。
子夜时分,阿桐咬断一缕头发。发丝蘸着伤口渗出的血,慢慢探入锁眼。当发梢触到鲛人胶的瞬间,他喉间突然发出灰喜鹊的啼鸣。牢外树梢传来扑翅声,三只喜鹊竟叼着苍耳子投入通风口。
"咔嗒"一声轻响,锁芯朱砂胶遇苍耳汁竟开始融化。阿桐脱臼的右手如灵蛇出洞,扯下发间银簪插入木栅榫槽。当赵半城举着火把冲进来时,只见少年如壁虎般贴在水牢穹顶,手中银簪正卡在通风口的万字格中心。
"赵老爷可知何为鲁班锁?"阿桐染血的手指突然发力,"这水牢的通风机关,原本该用金丝楠木。"银簪拧转的刹那,整座水牢的樟木栅栏开始错位移动。浸透桐油的木料相互摩擦,迸出的火星点燃了漂浮的苍耳粉。
赵半城尖叫着后退,却撞翻了药汤桶。水火相激的爆响中,阿桐如离弦之箭穿过燃烧的栅栏。他腕间还挂着半截铁链,此刻却成了勾住屋檐的飞爪。黑衣人射来的弩箭钉入木柱,箭尾系着的正是防火漆配方残页。
"配方早刻在雷击木纹路里!"阿桐甩出铁链卷走箭矢,翻身跃上雷劈木堆。青铜虎符按进焦木裂痕的瞬间,二十根梁木齐齐爆开,藏在其中的铸铁匣如天女散花。血书在空中连成火线,竟拼出当年河道衙门的熔银图。
暴雨突然转向,火线遇雨不灭,反在夜空中烧出"清明"二字。赵半城举刀扑来时,阿桐正将最后半罐防火漆泼向自己。幽蓝火焰吞没少年的刹那,宫里的鸣冤鼓忽然震天响起,火光中浮现出整座皇城的木构架图,每处火点竟对应着赵家埋银的暗窖。
"不可能!"赵半城癫狂地劈砍着火影,"这些地库只有老夫…"他的嘶吼戛然而止,阿桐从火焰中走出,周身流转着孔雀蓝的漆光。少年手中陨铁刻刀划过地面,裂开的地缝里,二十年前熔银炉的冤魂正抓着赵家账册往外爬。
五更鼓响时,阿桐站在刑部公堂的藻井下。七巧锁残片摆成北斗七星状,锁芯残留的苍耳汁正缓缓腐蚀"天工坊"铭文。赵半城被铁链捆在蟠龙柱上,头顶正对着雷击木雕成的獬豸兽。
"赵德福可认得此物?"刑部尚书举起半块焦黑的木牌。阿桐突然吹响竹哨,三只喜鹊衔着金丝楠木片飞入大堂。木片拼合的瞬间,显出"河道文书林守义"的官印——正是阿桐父亲的名讳。
赵半城突然暴起,腕间铁链却自动扣成七巧锁。阿桐指尖转着陨铁刻刀:"这把钥匙,原是用来开熔银炉闸门的。"刀光闪过,七窍锁应声而开,带出的血珠飞溅到木牌上,竟显出新任河道总督的委任状。
"二十年前你封死七道闸门,害我父亲被熔银活焚。"阿桐扯开衣襟,心口的"罪"字疤痕下,隐约可见火烧云的纹路,"今日七窍锁开,该还七条人命了。"
惊堂木拍响时,暴雨突降。阿桐站在檐下看赵半城被拖向刑场,手中捏着的苍耳子突然开裂,露出里面金箔包裹的玉印——正是河道衙门失窃的官印。槐花混着血水流进阴沟时,他听见宫墙内传来拔步床机关的转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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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雷火天工
赵半城头颅落地的瞬间,皇城东南角腾起冲天火光。阿桐站在观刑台的石狮旁,腕间七巧锁残片突然发烫——那是防火漆感应到火势的征兆。他逆着奔逃的人群冲向火场,腰间刻刀割开狂风,露出内层淬过防火漆的陨铁寒光。
火场中心的谨身殿已化作赤龙,梁柱爆裂声竟似当年熔银炉的轰鸣。阿桐踏着琉璃瓦飞掠,忽见殿脊上的雷公柱正被烧成焦炭。他反手将刻刀插入鸱吻兽口,刀柄暗藏的苍耳粉遇热爆燃,竟在火海中撕开条幽蓝通道。
"小匠人接令!"满脸烟灰的工部侍郎抛来青铜虎符,"圣上口谕,若能救下这殿…"话音未落,一根燃着的橡木轰然砸下。阿桐旋身避开时,瞥见断木榫头处泛着饴糖光泽——这场大火分明是有人焚毁证据。
少年突然解开发带,青丝间缠着的竟是防火漆秘方金箔。他将金箔按进雷击木碎屑,蘸着鲜血在地上画出星图。当最后一笔连上紫微垣,燃烧的梁木突然开始移位,榫卯在火中自动重组,将烈焰困成三十六道火柱。
"乾坤榫!"老工匠们惊呼。只见阿桐在火柱间穿梭如燕,陨铁刻刀点过每处榫眼。被防火漆包裹的梁木渐次竖起,竟在火场中心搭出座八卦形木塔。塔尖青铜铃响起的刹那,乌云如泼墨般压城而至。
惊雷劈中木塔时,阿桐正立在塔心。他扯开衣襟,心口的"罪"字疤痕竟与塔顶避雷针的纹路严丝合合。二十道闪电顺着防火漆纹路游走,将烈焰引入地下暗河。暴雨倾盆而下,水火交融的蒸汽里,焦黑的《河道清明碑》缓缓升起,碑文在电光中重铸。
"圣上驾到!"鸣鞭声穿透雨幕。阿桐浑身焦黑地跪在废墟中,手中却捧着完整的防火漆配方。突然有侍卫惊呼:"碑文记载的克扣银两,怎会流向…"话音未落,李太监的干儿子突然暴起,袖中弩箭直射皇帝面门。
"叮"的一声,阿桐抛出的刻刀击落弩箭。箭身断裂处露出金丝楠木纹路——正是赵家私库的标记。少年沙哑着嗓子道:"箭杆用雷击木所制,请圣上验看木纹年轮。"
老太监被按倒在地时,御前侍卫劈开了金丝楠木箭杆。二十年轮间塞满金箔,每片都烙着后妃印鉴。皇帝拂袖震落龙案上的拔步床模型,榫眼中突然掉出半枚玉玺——正是失踪的河道总督印。
三日后,阿桐跪在重修的熔银炉前。工部新制的防火漆泛着孔雀蓝,炉火映亮他手中圣旨:"特赦林氏遗孤,赐还河道文书职。"炉膛突然爆出火星,父亲当年塞进他襁褓的银锁钥匙,此刻正与总督印严丝合缝。
"其实您早就知道。"阿桐对着炉火呢喃。身后传来工部侍郎的咳嗽声,老人掀开官袍,胸口赫然烫着同样的"罪"字:"你父亲熔银那夜,七道闸门是被先帝亲信锁死的。"他指向新立的《河道清明碑》,"如今这碑用的雷击木,正是赵家祠堂那根。"
霜降那日,阿桐重回村头木匠铺。新制的百鸟朝凤屏风立在堂前,灰喜鹊在梁间筑了巢。有客商指着凤凰眼珠问价,少年笑而不答。风吹动竹帘时,那对檀木珠在榫槽里轻轻转动,映出万间新修的河工木屋,檐角都涂着孔雀蓝的防火漆。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