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学校复课以后,我和春花等人一起升入柞树沟煤矿子弟中学。升入初中后,我和小伙伴们没有上小学时那么幸运了,被分到不同的班,只有宝田和我在一班。
虽然我和春花不在同一个班了,但还在同一所中学,我们仍然像小时候那样,每天一起上学,一起回家。不过,我们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和她在一起时毫无顾忌,有时明明想接近她,却又故意与她保持一段距离。春花对我也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肆无忌惮地动手动脚。
随着年龄的增长,照镜子时我看到自己鼻子下面的汗毛变黑了,说话时声音也变粗了。同时我发现正值豆蔻年华的春花也变了,不再像个假小子,不仅长相越来越漂亮,而且和我在一起时,常常会莫名其妙地脸红。那时我闹不懂春花为什么会那样,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那是少女情窦初开时的一种表现。
在小学,我和春花等人因为年纪小,没资格当红卫兵,只能当红小兵。虽然参加了红小兵,却没有人组织我们参加运动。升入初中以后我们也没履行什么手续,就成了红卫兵。矿中的红卫兵组织,叫红卫兵团。上小学时我是少先队的大队委员,变成红卫兵以后,学校红卫兵团安排我当班里的红卫兵连长。有一次老师中的造反派头头组织红卫兵批斗校长和书记,批斗会上校长认罪态度非常好,让低头就低头,别人喊打倒他的口号,他也跟着喊,可书记却非常不识时务,不肯“低头认罪”,这时红卫兵团的团长便冲上前去对他拳打脚踢,不少人喊口号为他助威。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觉得很恐怖,把头扭到一边。以后总是找借口拒绝参加这类活动,因此,红卫兵团长对我非常不满。
初三那年,因为爷爷奶奶年纪大了需要人照顾,爸妈准备把他们接来和我们一起生活。正好那年柞树沟煤矿的矿工家属响应上边“不在家里吃闲饭”的号召,自发组织起来成立了家属队。她们自力更生,白手起家建起了砖厂。建厂初期,因为没有经验,又是手工制砖坯,烧出来的砖次品比较多,爸花几十块钱买了一批次品砖,又带着我和妹妹到砖厂拣了很多砖头。然后他在镇子的西边批了一块地皮,请工友们帮忙,盖了三间砖瓦房。
房子盖好后,我家搬到了新居,把爷爷奶奶也接来了。搬家以后我上学要走很长一段路。妈在火车站上班,我也算铁路职工家属,妈想让我到市里的铁路中学去读书,那里的条件比矿中好多了,还可以住校。我不想与春花等童年伙伴分开,不管妈怎么劝,我就是不同意转学,宁肯每天走很远的路到矿中去上学。
上初中以后,没有上小学时那样逍遥自在了。学校不仅经常组织学生参加政治运动,还经常组织学生参加劳动,常常很晚才能回家。夏天天长,很少有天黑以后回家的时候,可是到了冬天,经常天黑以后才放学。这时候很多女生只能与男生结伴回家。平时我找不到理由和春花单独在一起,每到这个时候,我就找到春花,送她回家,春花也不拒绝。把春花送回家以后,我才回自己家,这样一来,我回家要多走好几里路。
有一次送春花回家,被一个同学遇上了,看到我和春花说说笑笑从他身边走过去,不知出于什么动机,他把看到的情况向红卫兵团长打了小报告。有一天红卫兵团长得知我和春花一起离开学校,便带了几个人抄近路抢在我们前头,埋伏在半路上,看见我和春花走过来,他们从树后窜了出来,拦住我们,让我和春花跟他们一起回学校。回到学校后,他们让我和春花承认是在“处对象”。我矢口否认,红卫兵团长一挥手,立刻有几个打手朝我扑过来,对我拳打脚踢。虽然没有人对春花下手,却把她吓得缩成一团,哭了起来。红卫兵团长威胁春花说,如果她不承认,对她也不客气。在他的威逼之下,春花只好承认我们是在“处对象”。他们录了口供之后,才放过我和春花。随后他马上把情况报告给了学校的革委会主任。学校革委会主任是教师造反派头头。他知道这件事之后,在做课间操时,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对我和春花进行点名批评,说我们小小年纪,资产阶级思想严重,不想着怎样当好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却早早谈起恋爱来。他当场宣布撤消我在红卫兵组织中的职务,还让我做了检讨。不过,我觉得他对我还算手下留情,没有组织学生们批斗我。
这件事使我在同学们面前抬不起头来,硬着头皮坚持读到那个学期结束。虽然还有半年就初中毕业了,我觉得无颜在矿中继续读下去,便转学到市里的铁中,在那里读完了初中的最后一个学期。
被无端的羞辱,使春花在精神上彻底崩溃了,出事以后她再也没有去上学。有一次,我偷偷回到原来住的地方去看望春花。不巧碰到了她爸爸,见到我,他大声训斥道:“你还来找春花?春花被你害得都不敢上学了!小小年纪,不好好读书,处什么对象?”吓得我一句话没敢说,马上离开了。不过,我仍然不死心,有一次又偷偷溜回小时候住的地方,在那里等了很长时间,才看到春花和一个女生从外面回来。她看到我以后,像躲避瘟神似的,远远地躲开了。从那以后,我不好意思再去找她。
初中毕业后,摆在我们那一代人面前的只有一条路——上山下乡。在吉林省的一些地方,知青下乡时一般都是几个或十几个同学组成一个集体户,到农村的生产队插队。
我在铁中学习只有半年,与那里的同学相处的时间比较短,还没有建立起感情,我不想和他们一起下乡。我的设想是,与童年的伙伴们组织一个集体户,还像小时候那样,大家在一起。对爸妈说了我的想法之后,爸坚决反对,他说老家也有个集体户,有一半人已经抽调回城,现在户里只有五个人,我可以插到那个集体户里。爸说,回老家插队,生产队在各方面都会照顾我。我拗不过爸,只好听从他的安排。老家那个集体户的知青碰巧是清江市铁中六八届初中毕业。我去的时候户里只剩下一个男生,四个女生,其他人都回城了。因为是校友,又比我大两、三岁,他们对我这个小学弟在各方面都很关照。
宝田、铁柱、长锁、金龙和玉凤他们组织了一个集体户,插队到离柞树沟不太远的一个生产队。春花因为缀学,学校没有动员她下乡。下乡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春花。
在老家,除了大姑一家,村里还有好几户人家与我家沾亲带故。正像爸说的那样,我回乡插队之后,生产队在各方面都对我特别关照。可我却有点儿不识抬举,每天和社员一样参加劳动,到了晚上常常累得疲惫不堪,吃过晚饭之后,早早就倒在炕上休息。不过,闲着的时候我常常会想起春花。
下乡的第一年,春节期间,生产队给我们这些知青放了一个月假。回到家的第二天,我就回到原来住的地方,想看看春花和宝田他们。是我害得春花缀了学,我不知道春花和她父亲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也没敢去她家,而是去宝田家打听春花的情况。宝田的母亲说,宝田他们都没回来。我打听春花的情况时,她告诉我,虽然学校没有动员春花下乡,可是她也没有躲过去,街道没有放过她,还是让她下了乡。春花和几个辍学的社会青年一起组织了一个集体户,去了很远的地方。
临近春节时,宝田他们才从乡下回来。听说我回来后找过他,宝田马上来到我家。我问他看到春花没有。他说,从他回来就没有见过春花,听春花妈妈说,春花还没回来。
后来,我每次从农村回来,都要去原来住的地方几次,但不敢推开春花家的门,怕遇到她爸爸,只能徘徊在她家门外,期待着能看到她,可是我的运气非常差,一次也没有遇到她,甚至都没有看到她父母从她家的院子里出来。当年我若是有足够的勇气推开她家的院门,走进去,即使再被她爸爸骂一顿,没准春花也会知道我在找她。
两年后,生产队有个姑娘对我颇有好感,因为心里想着春花,我对她没有一点儿兴趣。
三年后,柞树沟煤矿在下乡的知青中招工,老家的生产队只剩下我一个男知青,而且我表现又好,生产队向矿上招工的人推荐了我。就这样我又回到了柞树沟,在矿上当了绞车司机。
参加工作半年后,爸妈见我还没有女朋友,有些沉不住气了,开始张罗给我介绍对象。虽然看了几个,因为一直想着春花,结果一个也没有谈成,后来干脆拒绝相亲。妈可能猜到了我的心思,常常在我面前念叨,春花还在农村,也不知道将来能不能回来,因此她一直也没有去找春花妈妈提亲。不过,也不再找人给我介绍对象,毕竟那时我只有二十岁,还很年轻。我估计爸妈和我一样也在等待,看春花能不能回到柞树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