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同学会延续到第二场,留下来的几乎都是同一类人。他们和方野一样,大部分是单身汉,但这并不是什么沉溺吃喝玩乐、单身上瘾的结果,反倒比较像待处理的清冷滞销品。男人好像一旦越过30岁大关,便沦为寂寞的孤家寡人了,而且死不承认自己很寂寞。就算是有家室的也还要逞强,口中胡乱直嚷嚷今晚就是不回家。
第二场同学会的场地是一家烧烤摊,是那些身材走样的中年男子经常聚集的地方,但对不管怎么打扮都像20多岁年轻小伙子的方野而言,反倒显得格格不入了。
有的同学已经开始出现大肚腩了,真是岁月不饶人。时间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流逝了。尽管如此,方野的五官体态几乎与学生时代没什么差别,要说身上的变化,大概就是肤色变得白皙了吧。在学生时代,方野几乎每年都参与社团活动,整个人晒得黝黑,自从搬到L市工作定居,不知不觉过了十几年,某天他才赫然发现,自己的肤色竟比一般男性要白。
到了一定的年纪,每个人几乎都开始拥有各自的心事,在一瓶又一瓶的啤酒壮胆之后,昔日的同窗们纷纷口出狂言,接连批判着自己的公司、同事和家人。尽管一开口就有人应和,但其实根本没人用心在听,反正彼此也没有利害关系,气氛倒也融洽。刚开始,方野还能努力参与其中,他并不在上班族的体制内,因此不管同学们说得多好笑多悲哀,他也只是默默倾听或随声附和。
方野是一名厨师,在熟识的姐姐经营的私立托儿所上班。温和流畅的面孔,微笑时偶尔露出的单边虎牙,不只园内的小朋友,连幼教人员也很喜欢他。虽然厨师的工作没有表面上那么轻松简单,但至少没有业绩压力,和同事间的相处也算愉快。他本身并非沉默寡言的人,但也不是那种率先炒热局面的开心果。酒酣耳热之际,老同学们彼此聊得十分开心,也不会硬逼着方野加入。
方野目前一人独居,根本没有人会等他回家。而眼前的老同学中大部分都是单身,大家都共有一种寂寞,不想回家的心情是一样的。
正当同学会没完没了进行着的时候,方野起身外出去加菜。
“——呀!抱歉!”
方野不小心撞到一名醉汉的肩膀。
深夜嘈杂混乱的烧烤摊,每个人都喝得醉懵懵,想要不撞到别人也难,所以也没有人会在意这点小事。方野用轻松的口吻道歉之后便要离开。
“嘭!”就在下一刻,身后突然传出身体倒地的声响,方野吓得赶紧回头。
“哎!你、你没事吧?”
方野伸手去拉起跌倒在地的男子。
“……啊、那个,实在是对不起……”
方野紧张地赔罪,男子还是没有起身的意思。两人就这样以尴尬的姿势僵持着。他转眼一瞄,发现对方还是个五官端正的男人,虽然一撮乱发覆盖着前额,但还是能看出清晰的双眼皮,直挺挺的鼻梁。男人穿着笔挺出色的西装,方野暗想这衣服还真是适合他。
“呜呃……”一身酒臭的男人吐了一地。跌倒时拿着的纸袋也顺势掉落在地上,从中滚出像是婚礼纪念品的几个礼盒。
“哎呀!难得的纪念品……”
觉得可惜又抱歉的方野赶紧帮忙收拾起礼盒,将东西放回到纸袋里,递到男人面前,可是男人看也不看,只轻声说了句没关系。
“没关系……反正我不想要了……”
“这怎么可以……”
方野看着眼前这个有些棘手的男子,对方还是一动也不动。真伤脑筋,对方不肯把东西收回的话,方野自己也不好就这样一走了之。
尽管烧烤摊一片火热,但晚风还是带着一些凉意的,看着满面通红、眼神醉茫茫的男人,方野内心喊着“伤脑筋”,要是放任他趴在原地睡大觉,隔天大概会感冒吧。
“喂,你还能站起来吗?总之先起来吧,不然就糟蹋这身好西装咯。”
“抱歉……”男人嘟囔着。
方野只好半强迫地把男人架起来,拍掉男人外衣沾着的灰尘后,他才发现对方的个子还挺高的,精悍的脸庞透出一种年轻气盛的英气,正因为如此,烂醉如泥的模样看起来就显得特别好笑。
“喂、拜托振作一点吧!”
男人连好好的站立也做不到,东倒西歪地摇晃着,方野不得已只好苦笑着伸出双手撑住男人,试图将他带到稍微空旷的地方再作打算。或许是个性使然,方野对于尴尬处境当中的人,实在没办法视而不见。
然而,体格的差异和醉汉特有的瘫软姿势,长时间下来,让原本对自己体力还颇为自信的方野不得不产生了动摇,感觉简直是拖着一个比自己还高大的米袋在挪步。
“哇,手好酸,这下要怎么办……”
既然已经伸出援手,就更不好中途抽身了。这时,背后突然有人喊他。
“方野——喂、你怎么跑到这了?正说找不到你人了。”
老同学见方野许久未归席,便出来寻找。
“你在干嘛啊?这家伙是谁啊?”
“那个、我不小心撞到别人……”
正当方野对老同学说明情况的时候,男人摇晃着将脖子垂靠在方野肩膀,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啊、喂,你干嘛!别闹了,没事吧……”
“我的……头……”
男人嘴里嘟囔着,微微皱起眉头,似乎真的很不舒服,眼角还泛着一些泪水。方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对站在一旁状况外的老同学说了对不起。
“你先走吧,我先安顿好这个人,待会再和你们会合。”
方野不想让自己耽误大家的时间,向老同学解释之后,老同学回答一句“那你小心点哦”,便离开了。
“……你叫方野?”
耳畔突然传来清朗的声音,方野不禁有点吃惊。
“啊啊、对。我叫方野。……那、你现在怎么样了?身体还好吧?”
“你的名字听起来和我朋友好像啊。”
男人没有回答方野的问题,继续自顾自地说着。
“今天我去参加朋友的结婚典礼……呵呵”
虽然看不见男人的表情,但不难听出其中的心有不甘。
难道他爱上了朋友的新婚妻子?或者是女友结婚了,新郎不是他?方野不禁在内心嘀咕。
男人深深叹了一口气“我!……被甩了。”
哎呀,果然。方野忍不住浮现苦笑。所以这个男人才会一个人喝得烂醉如泥。
“……这样啊,难为你了。不过还不知道你的姓名是……”
“……秦云朗。这是我的名片。”
男人虽然喝得醉醺醺,话却说得挺清楚,摸索着好不容易将名片从西装口袋掏出来,皱巴巴地塞到方野手上。
方野接过名片看了一会,忍不住低叹,即使是外貌无懈可击的社会精英人士,人生道路也不是一帆风顺的啊。
“那个,你想不想换个地方喝酒?再吃点东西?”
话说出口时,方野自己也感到意外,他一向无法拒绝无助的人。男人颇感惊讶地转头看向方野的神情透着一些说不出的稚气。
“闷酒也得有人陪着才喝得起来吧。”
方野对男人笑了笑,虎牙也不小心冒了出来。
酒精和泛滥的同情心打乱了方野的理性,以至于男人只是佯装脚步踉跄,但倚靠他肩膀的手臂却充满力道,他都浑然不觉。
方野并不知道,几个小时之后,这个仅仅是偶然碰撞到的男人,会与自己往后的生活有如此多的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