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是冷的。
冷得像刀锋贴着脖颈划过。
叶无涯缩了缩脖子,将酒壶里最后一滴残酒倒进喉咙。
酒是劣酒,烧得他肺腑发烫,可这烫意竟压不住他指尖的寒。
他盯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握过最利的剑,也杀过最狠的人,此刻却在发抖。
“剑客的手,本不该抖。”
酒肆角落里传来一声嗤笑。
叶无涯没回头,只将空酒壶重重砸在木桌上,惊得檐下一只昏鸦扑棱棱飞走。
桌角斜倚着一只乌木剑匣,匣身斑驳,漆色剥落,唯独匣口缠着三道朱红丝绦,艳得刺眼。
“阁下这剑匣里若真有剑,不妨拔出来看看?”
说话的是个虬髯大汉,腰间别两柄短斧,斧刃上沾着暗褐色的血锈。
他身后还立着三人,青布短打,目光如钩。
叶无涯仍不答,指尖摩挲着剑匣上的一道裂痕,裂痕深如沟壑,隐约可见匣内一截断刃。
“哑巴?”虬髯汉子跨前一步,短斧已攥在掌心,“还是怕了?”
叶无涯终于抬头。
他的眼是灰的,灰得像塞北荒漠里终年不散的雾。
雾中忽闪一点寒芒,虬髯汉子的斧头便顿在半空。
“剑未出鞘,人已怯。”叶无涯开口,声音沙哑如锈铁相磨,“你活不过今夜子时。”
酒肆倏然死寂。
虬髯汉子喉结滚动,斧刃上的血锈仿佛活了过来,蜿蜒爬向他的手腕。
他猛退三步,撞翻一张条凳:“装神弄鬼!弟兄们,剁了他这破匣子!”
四条人影暴起,斧光如网。
叶无涯没动。
他伸手探向剑匣,却在触到断刃的一瞬停住。
匣中传来一声叹息——或是风声,或是剑鸣。
斧光劈至面门的刹那,他的袖口忽地一抖。
一道银芒炸裂,如流星坠地。
四条人影僵立原地。
虬髯汉子的斧头停在叶无涯眉心三寸处,斧柄上缠着一根银丝,细若蛛网,却勒进他指骨缝隙,血珠顺着银丝滴落。
“无涯剑……你是天机老人的徒弟!”虬髯汉子瞳孔骤缩,嗓音撕裂。
叶无涯五指一收,银丝崩断。
四条身影轰然倒地,喉间各有一线红痕。
酒肆掌柜缩在柜台后,牙齿打颤:“客、客官,这血……擦不干净……”
叶无涯抛出一锭银子,银子嵌入柜台三寸:“买你十坛酒,埋在后院槐树下。”
“埋酒作甚?”
“等人。”
暮色四合时,叶无涯抱着剑匣倚在槐树下。
树根处新土翻动,酒香混着血腥气漫上来。
他闭目听着风声,风中传来马蹄声、金铁声,还有一声极轻的叹息。
“师父,你说江湖是局棋。”他对着剑匣低语,“可执棋的人,早已死在棋局里了。”
断剑在匣中嗡鸣,似泣似嘲。
〇
酒埋了三日,血腥气淡了,槐树下却多了三具尸体。
尸体没有伤口,只有眉心一点朱砂似的红痕,像被胭脂笔轻轻点过。
叶无涯用断剑掘开新土,将尸体推进坑里。
断刃割开腐叶时发出呜咽,仿佛匣中剑在哭。
“天机阁的‘朱砂指’。”
白衣女子坐在槐树枝桠间,裙裾垂落如月华倾泻。
她指尖拈着一片枯叶,叶脉上凝着霜,“你师父杀人从不用第二招,你却让这些杂碎脏了埋酒的地。”
叶无涯握剑的手一紧。
断刃割破掌心,血渗入朱红丝绦,丝绦突然活过来般绞住他的手腕。
白衣女子轻笑一声,枯叶脱手飞出,割断丝绦:“连剑都噬主,难怪天机老人要逐你出师门。”
风骤紧。
叶无涯袖中银丝暴涨,却在触及白衣女子衣角的刹那凝住——她手中多了一柄折扇,扇骨漆黑,扇面画着七颗血色星辰。
“七星堂的‘鬼哭扇’?”他瞳孔收缩,“你究竟是敌是友?”
扇面轻摇,血腥气扑面而来。
“敌友?”白衣女子跃下树梢,足尖点地无声,“三日前你杀的那四个斧头帮喽啰,是马空群派来探路的狗。
马空群是谁?
二十年前背叛白天羽的元凶之一,而你师父天机老人……”她突然顿住,扇尖指向剑匣,“正是当年替白天羽收尸的人!”
断剑在匣中狂震,震得叶无涯虎口渗血。
他想起师父临终前的夜。
老人蜷缩在茅屋角落,十指抠进泥地,喉咙里挤出嘶吼:“棋局活了……棋子要吃人!”
那夜之后,师父的尸身莫名消失,只留下这柄噬主的断剑。
白衣女子忽地贴近,吐息如兰:“你可知断剑为何只剩半截?”
扇骨敲在剑匣上,嗡鸣声中竟浮出一行血字:
“天机泄,鬼神泣。”
远处传来马蹄声,如密雨敲瓦。
白衣女子退入阴影,折扇收拢时甩出一枚铁蒺藜,蒺藜上刻着扭曲人脸:“马空群的人在十里外扎营,为首的叫公孙断,使一柄九环鬼头刀——他的刀,饮过白天羽的血。”
叶无涯握紧铁蒺藜,人脸在掌心烙出青烟。
再抬头时,白衣女子已不见踪影,唯余一地槐花盘旋成卦象。
他踩碎卦象,听见风中飘来一句谶语:
“断剑重铸之日,天机阁白骨铺阶之时。”
夜色更深,叶无涯掀开酒坛泥封。
烈酒入喉,却品出一丝甜腥——坛底沉着半枚玉佩,玉佩雕着浴火凤凰,凤首处缺了一目。
这是师父常年系在腰间的旧物,如今嵌在酒坛里,像一句迟了十年的遗言。
槐树枝桠间忽然垂下一条白绫。
白绫上以血写满人名,最后一个名字墨迹未干:叶无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