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走廊永远泛着一种惨白的光,像是被漂洗过度的布,连阴影都显得单薄。
消毒水的气味钻进鼻腔,冰冷而刺鼻。
彭小雨站在病房的玻璃窗外,静静地看着里面。
养父的一条腿被支架固定着,扭曲的角度像是被暴力折断的树枝。
养母蜷缩在病床角落,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偶尔发出尖锐的笑声,又突然捂住脸哭泣。
只有弟弟还算完整,只是额角缝了几针,手臂上缠着绷带,此刻正昏睡着。
她的手指轻轻抵在玻璃上,指尖传来冰冷的触感。
畅快吗?
她在心里问自己。
是的。
一种近乎残忍的畅快感从心底漫上来,像黑色的潮水,一寸寸淹没她的理智。
现在,他们都躺在这里。
真好。
吴琛站在她身后,没有说话。
彭小雨从包里拿出一台破旧的手机,屏幕碎裂,外壳磨损得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她递给吴琛,声音平静得可怕:"这里面,有我从小到大被他们欺负的所有证据。"
"我想向法院申请终止抚养关系。"
你可以说她落井下石,也可以说她自私自利。
此时此刻她唯一想到的报复手段,就是在这一家人基本没有自理能力的时候,断绝抚养关系,以避免日后他们需要她来照顾。
吴琛接过手机,指尖在开机键上停留了一秒,最终没有按下去。
他大概能猜到里面是什么。
辱骂、殴打、被故意饿饭的夜晚、被锁在阳台淋雨的冬天……
他沉默了一会儿,只说了一个字:"好。"
彭小雨最后看了一眼病房里的人,转身离开。
她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像是一把钝刀,缓慢而坚定地切割着过去。
她不会再回头了。
离开医院后,两人驱车来到香山理工大学,吴琛向校长递交了警署签发的事故认定书,证明彭小雨休学事出有因。
之前姜淮哲带人闯入学校打伤了授课的老教授,现在他还躺在病床上昏迷着呢,学校高度重视,迫切希望警方能够将那群无法无天的歹徒抓捕归案。
听闻案件需要彭小雨配合调查,校长毫不犹豫,直接在同意书上签了字。
不久后吴琛载着彭小雨回家,途中他们路过一家对外开放的画室,陆陆续续有大人带着小孩走进去。
彭小雨被触碰到了回忆。
她问吴琛:“我们能进去看看吗”
吴琛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瞳孔微缩,很快又恢复平静,没有多说什么,将车停在路边的停车线内,推开门下了车。
推开画室的玻璃门,松节油的气味扑面而来。
阳光透过落地窗斜斜地洒进来,将木质画架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
角落里,几个孩子正握着蜡笔在纸上涂抹,大人们站在身后轻声指点,笑声细碎而温暖。
彭小雨站在门口,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小时候。
——妈妈的手轻轻覆在她的手背上,带着她一笔一画勾勒花瓣的轮廓。
"小雨,画画要静下心来。"妈妈的声音温柔得像风,"你看,这片叶子要这样画,线条要柔软一点……"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触碰空气中并不存在的铅笔痕迹。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酸涩感从喉咙深处涌上来。
她猛地咬住下唇,硬生生将那股湿意压了回去。
站在她身后的吴琛自从走进这家画室,人就仿佛不受控制般开始四处打量。
不久后,他站在画室正中央的那架钢琴前面。
——温玉总喜欢在画室里放一架钢琴。她说,色彩和旋律本该在一起。
记忆里的女人坐在钢琴前,纤细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跳跃,阳光穿过她的发丝,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她偶尔会抬头冲他笑,眼角微微弯起,像月牙。
"阿琛,你站那么远干嘛?过来呀。"
他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
"先生,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一道女声突兀地插了进来。
吴琛浑身一震,猛地转头。
站在他面前的女人穿着米色针织衫,长发松松挽起,耳垂上一枚珍珠耳钉泛着柔润的光。她的眉眼温婉,嘴角带着礼貌的微笑。
吴琛的呼吸骤然停滞。
时间仿佛在这一秒凝固。
他看见女人耳垂上那颗珍珠耳钉在阳光下泛着柔润的光泽,甚至连她微微偏头的角度,睫毛垂落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先生?"女人又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些许困惑。
吴琛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忽然伸手,像是要触碰什么虚幻的泡影。
指尖在即将触及女人脸颊的瞬间猛地停住,僵在半空中微微发抖。
"温......"一个音节不受控制地从他唇间溢出,又被他生生咬断。
画室里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远。
孩子们的欢笑声,铅笔在纸上沙沙的声响,全都退化成模糊的背景音。
吴琛的耳膜鼓动着,只能听见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这不可能是温玉。
温玉已经死了。
十年前就死了!
可眼前的女人连嘴角笑起来的纹路都那么熟悉。
吴琛感到一阵眩晕,仿佛时空在这一刻出现了错位。
他下意识后退半步,皮鞋在地板上刮擦出刺耳的声响。
"您是不是认错人了?"女人突然开口,眼睛微微睁大。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浇在吴琛头上。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彭小雨敏锐地察觉到气氛的异常。她悄悄靠近吴琛,发现他的后背已经湿透了,白衬衫紧贴在脊梁上,勾勒出紧绷的肌肉线条。
"先生您该不会说我和您过世的妻子长得很像吧?"女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都什么年代了......"
吴琛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他稍稍找回理智。"是么......"他的声音沙哑得可怕,"真巧啊。"
女人还想说什么,一个孩子突然跑过来拉住她的衣角。
她歉意地对吴琛点点头,转身走开了。
吴琛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渐渐融入画室的光影里。
阳光依旧温暖,松节油的气味依旧浓郁,可有什么东西在他胸腔里碎成了千万片。
彭小雨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口。
吴琛这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走吧。"他说,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当天晚上,女人收拾完画室里的卫生关门准备离开,抬眸便看见对面街边的一辆奥迪A5车旁,站着今天下午来过她这里的男人。
他似乎出了神,只呆呆地看着她,并没有任何想要过来的样子。
会不会另有所图?
女人心里紧张,伸手进皮包里,想打电话报警。
手指在皮包里摸索着手机,冰凉的金属外壳触到指尖的瞬间,她忽然停住了动作。
街灯昏黄的光晕里,那个男人只是静静地站着。
他修长的身影被拉得很长。
他的眼神很奇怪,不像那些不怀好意的跟踪者,反而像是透过她在看着别的什么人,遥远而悲伤。
晚风拂过,吹乱了她额前的碎发。
女人犹豫了一下,慢慢将手从包里抽了出来。
男人似乎察觉到她的注视,微微动了动。
他抬起手,似乎想做个什么手势,却又颓然放下。
路灯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显得格外落寞。
女人鬼使神差地向前迈了一小步。
就在这时,一辆疾驰而过的卡车呼啸着隔断了他们的视线。
刺眼的车灯晃过,待视野重新清晰时,对面街边已经空无一人。
只有几片枯叶在刚才男人站立的地方打着旋儿,仿佛那里从未有人来过。
女人怔怔地望着空荡荡的街道,心头莫名涌上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
夜风渐凉,她紧了紧外套,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的公交站台。
皮包里的手机始终没有拿出来,报警的念头不知何时已经消散在晚风里。
就这样她回到了家,钥匙插入锁孔,门打开,一人影出现在她面前,她不惊反喜,扑进对方怀里,“老公你怎么在家?”
那男人低头在女人额头上亲了一口,说:“想你了就赶紧回来了。”
女人充满幸福地笑了。
只是她不知道,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巷子口,有个身影转身没入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