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商道交易的内容与丝路贸易大致相仿。倒是西方临海诸国因与丝路周边列国有摩擦，被隔断了与九州大陆的贸易，此番海路通航，或将改变西方格局。”凌云阁上，大家主邀祝筠、孙平和几个主事商讨海路商贸之事。
忙生意的时候，就不会花时间去想伤心事。祝筠觉得一门心思扑在生意上也挺好，何况还背着五千万两金的债务。只是总有闲暇的时候，譬如大宝每日变着花样的献上一日三餐。
“大宝哥，我很好，不用担心我。你出来时间也不短了，嫂子和小宝会想你的。”祝筠对别人的恩惠总是过意不去。
“他们在上京有侯府、国公府做依靠，过得好着嘞。我啊，收了侯爷的金子，答应照顾你一年，就要说到做到嘛。”大宝乐呵呵地说着，“你也别嫌我烦，最晚明年春天就回去。”
“哦。”文文安排细致周到，祝筠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想着自己毕竟认过小宝做干儿子，便托人带了些云片糕、千层酥弥补父亲不在身边的遗憾。
“以前我爹做工讨生活的时候，他经常把我和我娘仍家里好几个月。现在娃可幸福多了，我才头一遭离家。”大宝道。
“小时候，父亲做生意，也是经年累月的不着家。我长大些，嚷嚷着要跟他一起，才学了他傍身的本事。”祝筠附和着，“不过我的船过几天就要启航了，来回数月，风大浪大你恐怕受不住，不如就此回京吧。”
“弃你而去，那可不成，被瞧见了会被骂死……”大宝连忙摆手，“噢噢我是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大宝绝不失信于人。”
“我秋天前就回来了，届时你再来幽州嘛。”祝筠盘算着。
“秋天啊，半年呢——”大宝拖着长长的音调，左右为难。
祝筠没有注意到大宝的焦虑，他搓捻着手指，只是默默想着自己的计划。他从来没有忘记高照风光背后的失意，那一生未尽心愿，自然也清晰的记得除夕夜明王府里订下的北上围燕的计划。明王对鬼面军师的深情，祝筠感同身受。若春夏无事，明王势必会趁燕王秋猎时，将计划贯彻到底，届时自己凭幽州主事的身份在燕都或能为明王添一份助力。迎军师回京，了却文文生前夙愿，慰藉他在天之灵，这也是祝筠能为高照做的的最后一件事。
大家主选拔手下管事、司理共计一十二人，并水手、护卫上百，随祝筠远赴西洋。前一日，大家主设宴践行，宴后，孙平长留祝筠别苑。
“不必紧张，”祝筠见孙平眉梢紧锁，“我给叔徜去了信，他让我路过岭南时接他，他也想看看天高海阔、随我去外邦开开眼。”
“那就好，远行路上有个知心人，时光会打发快些。”孙平眉头微微舒展，“为何不让大宝随你一起去，我方才瞧见他愁眉苦脸的。”
“你敢信，他一个水乡人，却晕船呢。他若随我去，一天能丢半条命。”祝筠笑笑。
“这样啊，”孙平却越发琢磨不明白，“你不在，他又有家室，正是回去寻他妻儿的好时机。方才院里他却问我能不能允他在幽州等你回来，着实稀奇。若非少爷你担保他人品，我都要怀疑他是魏国派来的细作。”
“细作？”往日沉浸在侯爷噩耗的悲痛里，全然没有注意到大宝言行诸多疏漏之处。祝筠慎重地回忆一番，“他对侯爷的故去似乎并未觉得痛彻心扉，好像单纯是冲我来的……”眉峰渐渐聚拢，总感觉大宝心里藏着想说又不能说的事，难道是觊觎“神谕”？祝筠蓦地一慌，眸色渐沉。自己不在幽州，绝不能放任大宝在王姬面前自寻死路，“孙平，叔徜的香阁可还在？”
“在呢。”孙平点点头。
“帮我寻几味香料。”祝筠旋即提笔写了罂花籽香的配方。
皓月当空，金羽镂空香炉里升起丝丝缕缕的青烟。祝筠借送别之名，请大宝小酌几杯。
“我觉着我能克服一下，要不让我上船待几天试试？”大宝大义凛然道。
祝筠有些恍惚，这算什么，以退为进吗？
“大宝哥，我的亲人不多。你对我的照顾我记在心里，”祝筠捶捶胸口，“在这儿，我早已拿你当亲人。”祝筠说得是实话，“你没有必要为我受这份罪。”
擅用罂花籽香，祝筠心里很对不住大宝。别人给予自己信任，自己却还以猜忌。大宝若知，会对自己失望吧。祝筠叹了口气，只盼着大宝对自己毫无隐瞒，回头尽力弥补便是。
“嗐，”大宝摆摆手，“侯爷放心不下，让我照顾你嘛。你出海，我自是希望你平平安安，一帆风顺。我就是怕你用着人时，我不在你身边，愧对侯爷的托付。”大宝酌着小酒，絮絮叨叨，“唉，你不让我跟着，我又实在没脸回上京……你说，我怎么就晕船呢……嘿，我还没上船呢，这说着说着话，怎么就觉得晕哩……”
大宝摇摇头，终抵不住迷烟的劲道，摇摇晃晃就趴了下来。
“大宝，大宝。”祝筠喊了两声并无回应，见他眼神迷离，确信他真的中了迷烟，“你来幽州所为何事？”
“侯爷……托我照顾……长安……”大宝迷迷瞪瞪道。
祝筠眉梢舒展，斜倚在坐塌上，松了口气。果然是关心则乱，竟然怀疑一个厨子当细作。祝筠哂笑，迷晕了也好，明晨留张信给他，随他去留，自己按时启航罢了。
“一年。”夜深人静，大宝嘴里蹦出的这两个字格外清晰。
我啊，收了侯爷的金子，答应照顾你一年，就要说到做到嘛。
祝筠想起了前几日大宝的话，心底蓦地一酸。
“一年，为什么是一年？文文，你是觉得一年的时光就能磨平我的哀痛，还是一年的时间，足矣将你忘却。”祝筠枕着双手，彻底躺平了。大宝尚在混沌中，祝筠不介意将话说出口。若亡魂有灵，祝筠到真的希望文文在天之灵能听到自己的心声。
“一年后……侯爷……接长安……”
如雷重击，祝筠从卧榻上蹭地弹了起来，“你说什么？”
沉默，长久的沉默。
“你方才说什么！”心里的兔子乱了分寸，祝筠晃着大宝，一度怀疑自己中了迷烟，出现幻觉。
“一年后，侯爷如何？”祝筠目眦尽裂，颤抖的嗓音还带着鼻音，这副模样，被人瞧了去，怕会被当成疯子。
“接长安……回京。”
祝筠抓住大宝，屏息凝神，生怕听漏任何一个字。
“侯爷，”祝筠红着眼睛，哽咽到失语，“没死？”
“活着……是计……不可说……”大宝推开祝筠的手，翻了个身，跌下桌案。
祝筠颤抖的双手捂住脸，泪渍浸染指尖。他不想太张扬，却忍不住咬着手开怀大笑。浪潮般激促的声音从鼻息里迸发，他急忙爬上床，拿被子捂住自己的脸，生怕自己的疯癫的模样引来仆从、泄露文文的秘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