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乌江,百里画廊。南北两源,南源三岔河,北源六冲河,自石缸硐里涌出一股清泉,形成一条溪流,终汇入长江,名为乌江。
方行连夜赶到去乌江最近的码头。
重庆酉阳县万木乡的木牌标志在风中略显模糊,寒霜刮上木桥旁的荆棘,破旧而摇晃的一叶木船上摆放着船浆和竹竿,还放着几口塑料脚盆、破烂垃圾袋,船上的略大捕鱼网格洞多了几个大窟窿。
凌晨5:00。
现在这个时间,准备打渔的人还在家里准备需要的饲料,等吃完温暖的早餐才会准备去收起昨晚放好的渔网,不过放排的时间也快了。现在严禁私渔,这样小型码头逐渐消失,以打渔为生的捕鱼人也失去了这个职业和技能。如今的江面上,能见的只有远行的轮船和观景的邮轮,哪还有这样纤薄的木船,简直如一叶纤薄的枯叶在海中荡,等浪猛地一扑,整个枯叶就会翻篇儿。
依稀的视线中,天空中有几只零落的飞鸟从白雾里划过,如一把灿白的刀在雾里劈出一条灿白的线。江面翻滚如雪团的浪花打在岸沿,怒吼般的浪声瞬即滚入方行的耳里。
他吐出一口白汽,转身凝视乌江岸边峥嵘险峻的山峦,他忽然搓了搓手,感觉心里有些泛凉。
“嶙嶙怪石满江盘,怒浪如花滚雪团。百尺游龙拖匹练,一群飞鸟过危滩。”方行望着迷雾笼罩的乌江,念着《张日仑诗选》的选句,独立乌江残垣戈壁下。
他一直希望去游览世界的各处美景,而这乌江画廊便是他想来的一处。在重庆,还有位于酉阳的“桃花源”,他对陶渊明的向往之地,也倾心许久。他也想一睹“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的桃花源景象。
清晨的风有些寒,方行穿着单薄的外衣,站在河滩上,等这只船的主人来打渔。
凌晨5:30。
一位衣着陈旧、衣物补补缺缺的中年人踱着步走来。他叼着只草烟,吐着和浓雾一样的烟圈,隔得不远就看见了方行,步子不禁放慢了些,却也没停下。
他立在方行身前打量:“想来钓鱼?”他吐一口草烟,浓烈的烟味让清晨的湿气散去些。
方行应声:“嗯,东西我都带齐了。”
“行嘞!小哥你开多少?”他的口音是地道的重庆口音,黑黄的牙齿咧出笑容。
方行微愣,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只捋出几张薄钱:“我身上暂时只有这么点,麻烦你了。”
他接过,数了数,皱眉:“有点少,就不能再多点吗?老头我带个人放排不容易。”
方行摇头,又试着往口袋里摸,的确没钱了。
他心中略有歉意,却又不得不腆着脸:“就这么多了,不好意思。”
他没有把钱还给方行,顺势揣进口袋里:“算嘞!老哥我今天运气撇,说吧,想去哪儿?”说起,他自顾自暇地收拾起河滩旁的东西,“太远了我不去,有些地方不能去,有些地方我不想去。”
“我要去望夫石。”
“望夫石?”老汉神情惊愕。他思忖了会儿,摸了摸下巴略长的扎人胡须:“也行。不过我只在五点前来接你,五点后我就不敢去咯。”
“为什么?”
那老汉微眯眼,神情严肃了起来:“你不晓得敬畏大自然唛?有些地方不能去,怪得很。老哥我放了这么多年的排了,心里清楚得很,你放心,老哥不会坑你的。”
方行没有管他,径直朝木船走去:“我必须得去,五点钟之后就不需要来接我了,只需要第二天或者第三天白天来接我就行。如果我不在的话,就不需要来接我了。”
“你认真的?”老汉牵着粗绳,皱眉,丢下纤绳,“那不行,你这样我可不敢带你去。”
“不用担心。你们生意人不是都不问客户缘由吗?现在怎么要问了?”方行浅笑。
“那也不得行耶!人都没得了,还去钓啥子鱼哟!你要是出什么危险了,老哥我心里不舒服,晚上睡不着瞌睡。”渔夫连忙摇头,说起就扯着方行的衣服往船下走。
“没事。后面我安排了船来接我。这样是避免我到时候迷路。”方行说完就瘫在船头歇息。
方行解释后,他还有些将信将疑,不过他一转念寻思,现在年轻人的思想的确有些跳脱。这里也时不时有些年轻人来钓鱼,特别是有钱的年轻人,他们追求刺激的方式太多,他们这些老人不懂,也不愿懂。
“算了。我也不多问,你们年轻人的生活方式和我们这些老家伙不同。坐稳!准备走了。”老汉又重新拾起纤绳,解开捆在木桩上的结节,朝宽阔的江面一喊,声音立马荡开。
“小哥,走嘞~”
老汉撑着竹竿,带上蓑笠,憋足了气息,扯着嗓子一声歌吼:“唱山歌嘞~”
顷刻间,他粗糙且尖锐的声音在百里长廊里悠然回荡,有如天地间本有的声乐,在江水的浪涛声、鹰隼的啼鸣声、风的轻啸声里高扬奏响。“风急天高猿啸哀”与“渚清沙白鸟飞回”的景象也在温暖的辰光里渐渐明了。
他的声音响起没过多久,远方就传来回响,似远方有人在回应他的那一声歌吼:“唱山歌嘞~”。
迭送至远方,至此不歇。
老汉咧嘴一笑,大声唱起:“大山的木叶烂成堆,只因小郎不会吹;几时吹得木叶叫,只用木叶不用媒;高坡上种荞哪用灰,哥妹相爱哪用媒……”
方行被他这突兀的一嗓子一惊。虽然他没办法将所有的歌词都听得清楚,可是他并不抗拒这样,更何况他心里在很早以前就开始向往这样的生活,平凡却充斥着乐趣。
他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的嘴边勾起了淡淡的微笑,在温暖的金橘色阳光里倒映成了江面里粼粼般的碎屑。
他果然是个没什么追求的人,心里默默地期待有朝一日,自己有只可以撑得下一家人的破木船,一间不算狭窄的旧平房,然后等到某一日里有温暖的阳光、和煦的春风、新绿油上新叶,带着自己的家人们一起在风中唱一曲悠悠然然的山歌。
他好喜欢,喜欢这样平静且安逸的生活。
船逆流而上,自江朝远方而去。
方行再闻耳边浩荡山歌萦绕耳面,再见这渚清沙白鸟飞回,再触这水凉心既静。霎时间,心中不免平静了许多。他闭上眼,迎着风感受清晨的温度,耳鬓的碎发被风撩起——这几天发生的事太多,他需要梳理。疲惫感也随之袭来,极快侵蚀他的思绪,令他沉沉睡去。
方行醒后已经是中午。他拍了拍昏沉的头,下意识地摸身上的东西,确认没丢东西后才看向渔夫。
船靠在浅滩边上。滩边有松软的泥沙,有被江水侵蚀得千奇百怪的岩石,还有堆积在河边的鹅暖石。渔夫则坐在焦岩上,吃着怀里的干粮,船上的鱼已经装了好几桶,似乎昨晚上收成还不错。
他瞧见方行醒来,咧着嘴朝他大喊:“哎!小哥醒来咧,来吃点东西,再等会儿咱们就到了。没丢东西吧,我看你四处找半天了。”
方行笑着摇了摇头,走下船,坐在浅滩上,眯着眼。
中午的阳光有些刺眼。他好久没有像这样舒服地晒太阳了。这几年,他居住的地方除开墓地就是地穴,见到的净是些不干净的东西。像这样的地方,他几乎离得远远的,因为他很害怕把厄运带来现实,就像被污染的东西怕把自己最爱的东西也给污染了。
老汉泡着脚,粗糙的老茧泡得发白,却被他用另外一只手撕掉。忽然他抬头问方行,暗黄的牙齿在铜黄色的皮肤里暗了下去:“小哥,为什么要来这里钓鱼耶?”
“喜欢钓鱼,所以来钓鱼。对了,老哥,你为什么要打渔呢?现在不都是不准打渔了吗?”他见他的样子也过四十了,不再是出来放排的年纪。
他听方行这么一问,先是一愣,随即从衣服夹层里摸出塑料袋小心翼翼包住的草烟,咯吱一笑,点燃烟,吐出一口浓烟,才安心许多。
“嘿!现在是不准打渔了,所以才悄悄出来打,怕的就是遭抓,那罚款了还得了哟。”
“那为什么还要偷偷打呢?”方行好奇。
老汉抹了抹额头的汗渍:“说出来也不怕小哥笑话,出来放排还不是想赚点钱嘛,卖点鱼补贴家用。”
“政府不管唛?”方行也操起一嘴重庆方言。
“要管噻!现在政策好、国家好、扶贫好,但是再怎么扶也不可能扶得到每个咔咔角角,总是有扶不起的‘阿斗’噻。我们家就是那个扶不起的阿斗哟……”老汉打趣,咧嘴笑,淳朴的笑容不禁让方行也露出笑。
“为啥子扶不起,现在政策这么好。”方行揶揄。
“娃儿太多,有几个都在读高中,还有个脑子不是很好。孩子他妈身体也不是很好,怎么扶得起来嘛。村支书送大米、送油、送菜,国家再发点补贴钱,这才勉强撑下来。”
老汉抽着旱烟,皱眉。他深深凹陷的眼眶盯着汩汩流动的乌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像是把所有的烦恼和疲惫都藏在那双浑浊的眼里,刻在缓缓佝偻下去的身子里了,可他还是挺着,宛如一块不断被江水冲刷的焦岩,无论他被磨成什么样,他都会在那里。
“我屋头以前情况也不好,但是过着过着就好了嘛。”方行想起当时自己出去打工偷偷补贴家用,“孩子长大了,会懂事的。”
方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这些话,只是感觉有泪在眼眶里打转。
“是噻!孩子懂事得很。”老汉咧嘴笑,吧唧吧唧地抽着草烟。他旱烟一抖,“对了,小哥,你去望夫石那里去干啥子哟?”
“去找个人。”
“是哪个在那里哟?小哥我劝你不要去耶,那里危险得很哟。”老汉脸上露出担心,“那里晚上有些脏东西,不能待。”
“有些啥子嘛?”方行嘴瓢方言,也满正宗。
“不干净的东西,邪乎儿得很嘛,反正不要去就对了,听老哥的嘛。”他低声。
“鬼?”方行下意识地说。
老汉连忙打断方行的话,满脸焦急:“嘘!小声点。小小年纪莫乱讲,出渔的人最忌讳这些东西,这些东西说不得。”
方行不以为然的笑,毕竟他这么几年除了不是遇见鬼就是魔,还有异类,僵尸也没少见。
他点点头:“好,要得。老哥,不过一般都是发生啥子事情呢?”
老汉打望了一下周围,小心地说:“望夫石附近每天晚上都有人唱歌,吓人得很,我是遇到一回儿,把老子黑得哟!反正老哥再也不敢去咯。”
“几点钟哟?”
“七点半过,接近八点了。那天乡头明天要赶场子,有点贪,就捕得晚点。在划船回来的时候,突然看见不远的地方有条细支流,来之前都没看到过,虽然有草草挡住了看不清,但是我听得见划水的声音和唱歌的声音。这一下,黑得我赶忙就跑了!”老汉说起时,语气里藏着一股胆战心惊的味道,看样子的确把他吓得不轻,“我劝你,莫去那里钓鱼,莫说过夜了,反正万事都要小心点,小心点总是没错的。”
方行颔首:“没事。我会非常小心的。”
“真的要去?”老汉听他不听劝,认真地盯着他看。
方行认真点头:“嗯,真的要去。”
“行!那就去,怕个龟儿哟。”老汉猛地往腿上一拍,把烟灰一抖,再把烟用手指掐灭,随即把脚从水池里抽出来,慢悠悠地从背后摸出一根焦黄的干帕子擦干了脚,穿上了军绿色的旧防水靴,朝方行喊,“走!老哥我带你去,跟着老哥上船!”他走上船,嘴里却还在念碎,“老子一个大男人,还怕这些鬼玩意,怂个雀儿哟!干起!走!”
说完,他撑起了竹竿,继续唱着山歌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