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一九七七年，我已经二十四岁，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年龄，那年春花还没有从农村回来，爸妈以为她回不来了，又开始张罗给我找对象。因为心里只有春花，不想找别人，我总是找各种借口婉拒相亲，正当父母拿我没办法时，那年冬天恢复了高考。我没有什么牵挂，便萌发了碰碰运气的想法，于是我和许多怀揣梦想的年轻人一起走进了考场。非常幸运，我被吉林人民大学新闻系录取，由一个煤矿工人变成了大学生，从长白山的山沟里来到省会长春读书。然而我一直有个心愿未了，就是见春花一面，向她表白我对她的那份爱，可是春花还在农村，想给她写封信都不知道往哪里寄。

　　由于春花一直在我心里，上大学后，我对知识的渴望远远超过对班里女同学的关注。每天除了上课时间在教室、休息时间在寝室之外，其他时间都泡在图书馆里。在紧张的学习之余，我时常写上几行诗歌或一篇散文投给报纸的文学副刊或文学杂志。经历了几十次退稿之后，我投出的稿件终于开始出现在报纸上和杂志里，这时班里开始有女同学称我为才子。除了写文学作品，因为我学的是新闻专业，后来又开始尝试写新闻作品。我的一篇反映母校文革后第一批大学生学习和生活的通讯发表在一家有名的报纸上，这件事引起了系领导和学校领导对我的关注。在校生经常在报刊上发表作品，虽然不是凤毛麟角，但也不多见，渐渐地我在学校开始小有名气。

　　大学不仅是学习的圣殿，也是恋爱的天堂。因为春花的身影总是浮现在我的眼前，挥之不去，尽管班里那些跑单帮的男同学都有了自己的追逐目标，而我却还没进入状态。

　　有一次，妈在给我的信中说：“……前几天我碰到了你李婶，她说春花已经结婚了。她还说，当年经常和你在一起淘气的那几个淘小子现在也都成了家。石头，你也老大不小了，我和你爸都在为你的婚事着急。你的同学中要是有合适的，你要早点着手解决个人问题，晚了好姑娘都让别人挑走了。”

　　春花结婚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雳，虽然没有将我彻底击倒，但也使我失魂落魄了好多天。妈的来信让我彻底死了心。我想，人家都和别人结了婚，我也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从那以后我开始关注班里的女同学。正像妈担心的那样，我下手已经太晚了，班里的女生不管能不能称得上美女的都有男生在追，有的不止一个人在追。有个叫邱月的女同学，不仅每天到食堂吃饭之前有人给排队，每天去图书馆之前还有人给占座。

　　邱月在班里的女生中可以说是鹤立鸡群。她不仅身材苗条，而且相貌秀丽，仪态端庄，那对水灵灵的大眼睛看人一眼就能勾魂摄魄。其他留长发的女同学都把头发编成辫子，可她的长发却用一根橡皮筋束在脑后，白白嫩嫩的皮肤好像一碰就能出水。听说她也下过乡，我就纳闷，农村的广阔天地怎么没有把她改造得像很多知青那样，体格健壮，皮肤粗糙？以前我心里总是想着春花，虽然和邱月在同一间教室里上课，除了她的外在美之外，对她的其他方面我并不太了解。听室友说，邱月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子，因为在溺爱中长大，个性极强，上学之前是机关的工作人员。

　　虽然邱月是班里一等一的美女，可我对这个让人觉得好像富家小姐的女同学并不太感兴趣，我喜欢的是朴实的姑娘。另外追她的男生排成队，我不想加入到竞争者的行列中，每天只想着如何讨好她，从而影响学习。观察了一段时间，我发现班里已经没有一个剩女，我只好自认命苦，继续埋头读书，等待天赐良缘。

　　一天晚上，我来到图书馆，刚刚坐下，随后便有人坐在我身边的空座上。虽然我没有抬头，但是淡淡的化妆品香味告诉我，坐在我身边的是个女生。

　　“大才子，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用功？”坐在我身边的人说话了。

　　这时我抬起头来，发现坐在我身边的是邱月。这让我感到非常意外，今天怎么没有人给她占座，让她坐到我身边？我环顾四周，发现经常给邱月占座那个男生身边的座位空着，那个男生正在朝我这边张望。我朝邱月笑笑，说：“我现在是孤家寡人，只能孤零零地一个人来这里看书。”

　　“你可是同学们公认的才子，怎么会没有佳人陪伴读书？” 

　　“谢谢你的恭维，我可不是什么才子，只不过是笨鸟先飞，比别人多下了点功夫而已。”我自嘲地笑笑。

　　“你这么谦虚，肯定还会进步。”邱月笑着说。“最近又有什么大作发表没有？”

　　“什么大作，只不过是些豆腐块文章，你可别拿我开涮。” 

　　“我是真心地佩服你，绝没有拿你开涮的意思，你可别误会。”邱月很认真地说。“以前在收发室经常看见报社寄给你的信，信封鼓鼓的，我以为你的女友在报社工作，那些信是她给你写的情书。”

　　“那些鼓鼓囊囊的信件大部分是退稿信，哪有人给我写情书！”

　　“你真没有女朋友？”邱月问。

　　“真没有。”我说。“上初中时我曾经喜欢过一个女生，我们是一起长大的邻居，又是同学，初中毕业后我们分开了，这么多年我总是忘不了她。上大学之前，父母多次张罗给我介绍对象，可是我对别人一点兴趣也没有。”

　　“真没看透，你还挺痴情的！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没有七情六欲的木头人。”邱月带着调侃的语气说道。

　　“痴情有什么用？”我苦笑着说。“前几天我妈写信告诉我，她已经结婚了，现在是别人的老婆了。我妈劝我在同学中物色个对象。” 

　　“你现在有目标没有？”邱月很感兴趣地问道。

　　“目前还没有。”我摇摇头说。“以前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心里只想着远在天边的那个人，忽视了近在咫尺的人，结果下手晚了，现在咱们班的女生差不多都有男生在追。不说别人，就说你吧，我发现有好几个男同学在向你献殷勤。我不好意思在那些正谈情说爱的同学中插一杠子。”

　　“你还挺有绅士风度。”邱月捂着嘴笑起来。“难道你没看出来有些男生只是一厢情愿？如果你喜欢上了哪个女生，只要她没有和别人确立恋爱关系，你就可以放心大胆地追。”

　　“我可干不出那种事！万一因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影响太坏。”我并不是在邱月面前装君子，确实有这种顾虑。

　　“你可真有意思，谈恋爱也要表现出君子风度。你知道什么是恋爱吗？恋爱是两情相悦。一厢情愿，那不是恋爱，那是单相思。不管一个男生怎样追一个女生，只要那个女生没有接受他，你参与竞争，就不存在你所说的‘从中插一杠子’的问题……”邱月给我讲了一番什么是恋爱的大道理。

　　即便我是个不解风情的书呆子也能听得出来，邱月是在暗示我可以放心大胆地去追她。我受宠若惊，不再觉得邱月像有钱人家的娇小姐。那天晚上我和邱月谁也没有看书，在图书馆里坐了一会儿，便一起离开图书馆，坐在操场看台的台阶上聊到了就寝时间。虽然后来只是聊聊各自入学前的经历和家庭情况，没有接触到实质问题，但这毕竟是良好的开端。

　　从那以后，我与邱月经常出双入对，渐渐地淡忘了春花。也许是受到了邱月的冷落，或许觉得不是我的对手，另外几个追邱月的男同学后来都知趣地退出了竞争，从此吃饭时给邱月排队，在图书馆给她占座的重任就落在了我一个人身上。在与邱月相处的过程中，我渐渐了解到，邱月有点任性，也有点霸道，但是她单纯率真，胸无城府，爱情专一。我们也曾闹过几次小摩擦，在我主动道歉之后，她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尽管我是班里下手最晚的，却追到了班里最漂亮的女生。

　　大四的最后一个学期，我和邱月已经相处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她还把我带到她家，让她的父母见见我这个准女婿。我也准备找时间带邱月到我家去，让我的父母见一见准儿媳。我和秋月甚至已经约定，大学毕业后我们就携手走进婚姻殿堂。

　　就在我和邱月距红地毯只有一步之遥时，我们却因为一条“内部消息”争吵起来。吵架不可怕，可怕的是因为死要面子而互不相让，又由于互不相让导致裂痕越来越深，最后一拍两散。我与邱月就是这样葬送了我们的爱情。这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蠢的一件事。事情的经过是这样：

　　毕业考试结束后，学校安排我们到各单位去实习，我和邱月被安排到不同的单位。虽然只是短暂的别离，可我们却恋恋不舍，在去实习单位的前一天晚上，我和邱月手挽手在校园里漫步。因为听到了一个让人非常担心的传言，我心事重重，不愿意说话。

　　“秋实，你怎么了，好像有什么心事？”邱月问。

　　“今天我听说像我这样从工矿企业来的学生毕业后还要回到原来的工作单位。这样的话，毕业后我可能还要回到那个山沟里的煤矿。如果传言是真的，你愿意跟我到山沟里生活一辈子吗？”我试探着问道。

　　听了我的话，邱月皱起了眉头，沉默了一会儿她反问道：“为什么我一定要跟你去？你就没有考虑过设法留在长春？”

　　“我毕业后的去向是由学校决定的，并不是我想留在长春就能留在长春。”我装做很无奈地说。

　　“你就不会想想办法？”

　　“我在长春没有亲戚，也没有熟人，我能有什么办法？”

　　“你各科成绩都非常优秀，上学期间在报刊上还发表过作品，学校领导对你的印象很好，你就不能找学校领导谈谈？”

　　“我一个山里人，没有见过大世面，不好意思去见学校领导。”我故做怯懦的样子说。其实我是在和邱月开个玩笑，实际上我已经准备找学校领导谈谈，请求学校把我分配到长春。

　　没想到邱月却把我的话当真了，她侧过脸看我一眼，然后生气地摔开了我的手，说道：“这都到了决定你前途和命运的时候了，你还不好意思见学校领导，你的面子怎么就那么值钱？你要是不去找学校领导，你就回你的山沟好了！不过，我可不跟你去，我是学新闻的，又不是学林业的，到了山沟里我能干什么？”

　　邱月的话简直就像五雷轰顶。我一直以为我和邱月之间的爱情能经得起任何考验，没想到竟然这样不堪一击。极度的失望使我失去了理智，我连想也没想便说道：“像我这样没有背景的人，根本就没有能力左右自己的命运，毕业后我就是不回山里，也很可能被分配到其他偏远地区，既然你不想去那样的地方，我也不勉强你。与其毕业后各奔前程，莫不如我们现在就各讨方便。”说完我扔下邱月自己走了。

　　邱月在我身后跺了跺脚，气乎乎地说道：“好，各讨方便就各讨方便！有本事以后你就别来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