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钟敲过九声之后，顾星遥听见车库门开启的声响。霍沉砚的宾利驶离车道时，轮胎碾过碎石的脆响呈现出降B小调的节奏——他连离开都要踩着精准的节拍，如同当年在火场里哼唱《平安夜》时，每个音符都嵌在心跳的间隙。
地下室的铁门在第三把钥匙插入时发出呻吟，锁孔里的铁锈味混着陈年霉斑，像块浸满时间的海绵。顾星遥扶着潮湿的石壁下行，台阶上的水渍在盲杖尖端绽开凉意，第七级台阶中部凹陷的弧度，恰好能卡住她的鞋跟——那是长期有人频繁踩踏留下的印记。
空气里浮动着亚硝酸盐的刺鼻气息，与十年前火灾后的废墟如出一辙。顾星遥的指尖突然触到墙面凸起的浮雕，凹凸的纹路竟组成《月光奏鸣曲》的前奏五线谱，每个音符末端都带着灼烧后的焦痕，像被火苗舔舐过的乐符。
“啪嗒”。
打火机的声响在寂静中炸响。顾星遥转身，听见霍沉砚常用的Zippo打火机特有的钢音，却在瞬间反应过来——他此刻本该在十公里外的财团会议。冷汗浸透后背时，温热的掌心突然覆上她冰凉的指尖，带着雪松香水味的呼吸拂过耳际：“我说过，别敲第三下。”
是霍沉砚。他的西装袖口还带着户外的风凉，却在握住她手腕时，刻意用指腹遮住那道烧伤疤痕。顾星遥闻到他领口混着的硝烟味——那是Zippo打火机点火时的汽油气息，与记忆中男孩口袋里的火柴味惊人相似。
“你早就知道我会来。”她的盲杖敲了敲地面，触到前方木质陈列柜的棱角，“所以留着钥匙，故意在琴盖上刻字，甚至让地下室的盲文浮雕指向这里。”
霍沉砚没有回答。顾星遥听见玻璃展柜滑动的轻响，接着是羊皮纸翻动的窸窣——那是比普通纸张更厚实的触感，带着年月的脆裂声。当她的指尖被引导至某页残章，粗糙的焦边划过指腹，墨痕里渗出的血渍早已变成深褐色，却依然能辨出“沉砚”二字的笔锋。
“1995年6月18日。”霍沉砚的声音贴着她耳垂震动，“我父亲在火场里用最后力气写下的名字，塞进你怀里的琴谱残页。”他的拇指碾过纸上某处焦洞，“这里原本画着五线谱徽章，和你在医院看见的霍氏财团标志一模一样。”
顾星遥的指尖骤然收紧。她想起母亲病房里那串神秘的盲文手链，每颗珠子都刻着同样的徽章，而护士曾说那是“一位先生”悄悄放在床头的。此刻展柜里的气流拂过脸颊，她“看”见霍沉砚衬衫领口微敞，露出的锁骨下方，纹着极小的焦琴谱图案——正是她在地下室台阶摸到的浮雕样式。
“为什么现在让我知道？”她转身时撞到展柜，玻璃发出危险的脆响，“是算准了我母亲的透析费已经预缴三个月，还是觉得我看过这些就再也离不开？”
霍沉砚突然抓住她的盲杖，银质杖头在展柜灯光下折射出细碎光斑。顾星遥看不见，但能通过他指节的紧绷程度，感知到他正在压抑某种情绪：“因为你在音乐学院大闹时，砸的那架三角钢琴，琴盖内侧刻着我姑姑的盲文签名——而你，连盲杖挥下的角度都和她当年一模一样。”
这句话像根细针扎进神经。顾星遥想起毕业典礼那天，她失控砸向钢琴时，掌心触到的那行微小盲文，当时以为是幻觉，此刻却在霍沉砚的话语里变成现实。她的盲杖滑落在地，发出清越的回响，混着地下室深处传来的滴水声，组成不和谐的和音。
“你父亲的尸检报告。”顾星遥突然开口，“和我母亲的诊疗记录，毒素成分相同。”她摸索着展柜边缘，触到另一本焦黑的琴谱，扉页上的盲文密密麻麻，“当年孤儿院的火灾，根本不是意外，对吗？”
霍沉砚的呼吸停滞半拍。顾星遥听见他扯松领带的声响，接着是皮箱密码锁转动的咔嗒——那是她在医院签合约时，听过的同款密码锁。当金属相扣的凉意贴上掌心，她摸到一个长方形物件，边缘刻着熟悉的盲文：“月光财团创始者之女，顾星遥。”
“这是你父亲的铭牌。”霍沉砚的声音突然沙哑，“1995年6月，他带着你躲进孤儿院，三天后杀手纵火。我父亲为了保护你们……”他顿住，展柜玻璃映出他握紧的拳头，指节泛白，“被诬陷为纵火犯，当场死在火场。”
顾星遥的指尖划过铭牌上的弹孔痕迹，突然想起火灾后在废墟捡到的金属碎片，原来那是父亲临死前紧护在她胸前的铭牌。地下室的潮气钻进领口，她忽然笑了，笑声混着滴水声，像走调的钢琴：“所以你找了我十年，不是因为画像，而是因为铭牌上的盲文，和你父亲琴谱里的‘小遥’，一模一样。”
霍沉砚没有否认。顾星遥听见他蹲下身，捡起她的盲杖，银质杖头在他掌心摩擦出细响：“当年在火场，你抓着我的手在我掌心刻字，问我叫什么。”他的拇指划过她掌心，“你刻的‘沉’字，比任何人都用力，就像现在这样。”
记忆突然翻涌。十岁的顾星遥在浓烟里抓住男孩的手，用指甲刻下“沉”字，因为他说“我叫沉砚，沉没的沉，砚台的砚”。此刻霍沉砚的掌心温度与当年重叠，而他西装下的皮肤，分明还留着后颈被梁柱砸中的凹痕——那是她在琴房触碰他时，指尖记住的形状。
“你早就知道我是当年的小瞎子。”顾星遥按住他正在擦拭盲杖的手，“从第一次在医院遇见，从你看见我撞翻烛台时的反应，从你允许我用盲杖触碰所有禁忌。”她的指尖划过他手腕内侧，那里有块硬币大小的烫疤，“甚至这个疤，都是为了保护我拿开燃烧的琴凳时留下的。”
霍沉砚猛地抽手，皮箱盖在展柜上磕出重音。顾星遥听见他走向楼梯的脚步声，却在即将离开时，听见Zippo打火机开合的轻响——他在点燃什么。火光映红地下室的瞬间，她“看”见墙上挂着的巨幅照片：少年霍沉砚蹲在废墟里，掌心躺着半枚焦黑的盲文铭牌，背后是正在坍塌的孤儿院钟楼。
“明天开始。”霍沉砚的声音从火光中传来，“我会教你指挥手势。”他扔下的火柴在地面跳动，像未燃尽的音符，“维也纳音乐节上，你要和我同台演出《月光奏鸣曲》，用盲杖敲击指挥台的节奏，必须和十年前火场里，我背你逃生时的心跳频率，完全一致。”
脚步声消失在铁门后。顾星遥跪在地上，指尖抚过展柜里的焦琴谱，忽然在某页残章角落，摸到极小的盲文——“沉砚哥哥，别怕”。那是她当年在火场里，刻在男孩掌心的安慰，此刻却以另一种形式，在十年后的地下室里，与他的字迹重逢。
将铭牌贴在胸前，顾星遥听见自己心跳如鼓。地下室的潮气里，雪松香水味与烟火气交织，像一曲未完的变奏。当铁门在身后轰然闭合，她终于明白，这场契约婚姻从来不是交易，而是两个被火场烙印的灵魂，在命运的五线谱上，被迫奏响的、带着血与火的共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