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微微。
“安王殿下。”
圣荑被一声叫得回过神,转眼又迷茫在眼前烟雨里,宫殿重檐上,仿若罩了一层云气。
朝阙难得有这样天气。
那唤他的宫人行礼后走了,他不记得自己有没有点头。只一个错眼,就看见了本想避开的人。
上官昭快步上阶,关切不已,“荑儿,怎么了?”
“…我”圣荑眼神闪避,微侧了身,“本王…”
“晞王殿下,上皇召见,还请速速入殿!”
烟雨落得稠密了,似乎会变成暴雨。
“荑儿,我先去见你父皇…”上官昭整整衣裳,对他宽慰,“待会我们一起回去,我送你回府。”
“上皇召见,晞王快些入殿吧!”
那传令的宦官在殿前台阶上伸长了脖子喊,催命似的。
圣荑心里不想叫他去,却又想,倒不如就叫父皇处理…也好过,他什么也做不好……
心头纠结万分,最终也吐出一句。
“你…去吧。”
上官昭笑了,似乎笑他多愁善感,说了一句,“等我”。就上了阶入殿。
他走了,有宫人过来对安王耳语,“殿下,上皇陛下说上后在宫里念叨您,您还是到后宫陪陪上后吧。”
“上皇还说,他会把所有事做好的,您放心。”
他木木点头,一时间没什么思绪,不会有心痛与五味杂陈,只是一团混沌。
“那就,回宫里吧。”
他等不到上官昭的,父皇是对的,他该听父皇的。
听父皇的……
“安王殿下,小心些。”
他不要侍人搀扶,发了脾气,“本王要自己回府!”
太极殿里上皇端坐上首,这位上皇在长子太渊帝二十一岁的时候就逊了位,而今也不过才四十余岁,生得面庞俊朗,尤其一双凤眼锐利,叫多少贵族官员胆寒非常……
做了上皇,本是不管事的。
可本朝疆域前所未有之辽阔,太渊帝不仅结束了乱世,收服五国,还有南洋,西域等诸国来归,万国来朝更胜于从前的燕尔盛世。
太渊帝设立五都制,以从前五国都城为中心辐射各国,设立宰辅坐镇轮值,太渊帝亦定期巡查坐镇五都。即:前燕国神都紫川,前圣国东都朝阙,前册剑中都紫微,前元国北都康业,前南海南都雪昭。
这样的规模,五国的官制,礼法,贵族门阀势力等等等等,全都要重新梳理斟酌,以此定政策,再考察人选落实……十分冗杂繁复,又十分要紧,甚至要命。
上后不忍心自己儿子小小年纪就被政务压得可怜,硬是逼着上皇勤政,便是逊位了也要辅佐太渊帝理政。
若不是上后,上皇早十五年就逊位了……
太渊帝六岁就做了燕国皇帝,他对于长子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想要和上后在后宫居住,闲来无事叫上安王和乐昌,一叙天伦罢了。
“晞王。”
上皇冷眼看着跪在阶下的人,当真是好一张人皮,竟在他眼皮底下迷惑了幼子。
“听说近日,安王喜欢道法了?”
上官昭蹙眉,跪地未起,道:“寻仙问道,本就是贵族喜欢的风尚,安王…便是喜欢,也不算什么。”
从前乐昌公主拉着完颜郡主去建了一个道宫,还把豫侯家的落雯山夺去做了道场……上皇上后也没说什么,等到乐昌公主腻了,还俗了,又把落雯山上道宫变成了皇家道观,每年还和太渊帝一起去祭祀呢!
“你跟朕装糊涂?”
上首一声震响,镇纸狠狠拍在案上,隔帘外进来甲兵,刀剑搁在晞王颈上。
帝王到了眼前,狠狠将晞王踹倒,三尺青锋上沾血,上皇自己的佩剑挑着晞王搏动的颈脉。
“妖人,妖言惑众。”上皇恨不得杀他,“安王若是入道,那他与王妃侧妃自然断了干系,你要的是这个吧?”
“然后呢?你好骗着他跟你在清平观苟且,引着他堕入魔道!你该死!”
上官昭却是在剑下低声笑了,很是猖狂又很是疯魔,像是压抑太久被戳破,又更像是求而不得终于露在阳光下。
“陛下,你说错了。”
“我们早就在一起了。”
“清平观,太渊三年就在修建,还有饴楼,那是我专给荑儿建的。”他目光丝毫不畏,甚至像是沉湎于爱恋,不由他顾。
“我喜欢他,爱他,为了他,我可以什么都不要。”他说得平静,只是叙述一个事实,“我不会想着恢复册剑政权,我甚至可以为圣荑去诛杀那些谋逆的册剑叛党。”
“我可以为太渊帝的天下付出一切!只要你们把荑儿给我。”
“我当牛做马,绝无怨言。”
上皇看这年轻人几瞬,剑入皮肉几分。
他倒是坚定,只有祈求,未有不恭。
“陛下,我若是真有异心,自太渊四年入朝阙,您早就杀了我了。”
的确,若不是他安分,就不会有这条命。
更不会,现在跪在这个,说什么悖逆的情爱!
悔不当初!
“陛下!”上官昭竟也流泪,想要跪拜叩头来求,“把安王嫁给臣,臣一生一世,都供燕圣皇家驱使!”
“呵呵……呵呵呵”上皇圣洇流先是冷笑,后是讽笑,他收了剑,往御座上走,听上官昭的一声声叩头。
“求陛下恩准!”
“求陛下恩准!”
“陛下…”
上了一级台阶,他又下来,俯视道:
“他是安王。”
“是朕的亲子,太渊帝唯一的亲弟弟。”
“是弘阳亲王,往后会是安翊摄政王,再往后…太渊帝传位给燕慈,安王就是如朕一样的上皇。”
“所以,”上皇笑起来,“你痴心妄想什么?”
还敢提嫁?
还敢说娶?
“若是你来求朕,让朕允准你入安王府做一个男宠,朕也许会答应。”
“请陛下允准臣留在安王府…”
“闭嘴!朕还没有说完!”
上皇险些气死。
见上官昭的希望还没有破灭,继续道:
“男宠嘛,一个玩具罢了,天下所有的父母都不会怪罪自己的孩子想要一个玩具。”
“那…”
“可是晞王,你僭越了。”
“你若是只做一个男宠玩物,朕容得你让朕的儿子尝尝新鲜,玩一玩这三册的颓靡风流…可你竟敢控制安王。”
“你唆使他入道,你其心可诛!”
“你竟敢叫他断绝从前妻妾,从此以后只与你这个三册降王行床笫之欢么!你放肆!”
“……什么”
“……我甘愿做他的玩物,做世人眼中折尽气节的降王脔宠…都换不来一个成全?”
上官昭不敢置信,只能一遍遍重复自己的忠心:
“陛下!您成全我们!上官昭在此立誓,只要您容我们在一起,上官昭必定为天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为燕家圣家,做牛做马,永世无悔!”
“你不配!”
上皇更又气着了自己,指着骂:
“你便是入府做朕儿子的娈宠都不够格!”
“带着这等悖逆之心,肮脏之欲,你唆使得他都到了什么份上了?你以为朕还会让你继续教坏他?妄想!”
“他有妻有妾,有子有女,凭什么被你给败坏了一切!”
上官昭抬起头,额上已有血印,眼中祈求散了,剩下坚定与悖逆:
“你以为你的儿子就如你所想的那样,没有丝毫的情么!”
“妻妾,子女…呵呵”他笑得吐出一口血,骂道:“他除了为你们王朝做延续的种子,你们还把他当什么?你们不爱他。”
太渊帝死了皇后就可以经年不娶,反倒逼着安王十六岁就娶了三妃,十七岁得了三子……然后挑了一个给太渊帝过继,做储君。
安王算什么?圣荑的父母和哥哥真的爱圣荑吗?
他的妻妾在后宅里相互倾轧,眼红不已地盯着未来的太后之位,她们又爱圣荑吗?
没有。
他们都没有那么爱!
“你们没有我爱他,我为了他可以放弃一切,家族,姓氏,身家性命!我统统可以舍弃!”
“你们能为他舍弃什么?”
“你……”
“你们没有给他的,给过了太渊帝;你们给他的,也都给过乐昌。他不是唯一,更不是例外。”
“而你们给的也不过一些身外物,一些任何一个皇族子弟都能有的浮华掠眼!”
“你们不敢面对真情,你们不敢面对这样的真情!”
上皇拍桌:“晞王,你要知道,爱是克制!”
“那您呢?朝闻皇帝,你克制过吗?”
“你敢与朕比,比得起?”
“哈哈哈哈哈…比不起,您当年三分天下得其一,而今都是全部了,臣,不过是燕圣的笼中鸟,怎么敢比。”
“可,困兽犹斗,陛下……笼中鸟是弱,但也是兽类,别怪它不通人情了。”
“人困住了鸟,却要责怪鸟不通人情……陛下,这就是你们一直以来做的事。”
上皇凤眼压沉,定定看他:“你敢威胁朕?”
他更看上官昭是找死,“一个降王,要不是上后还在乎与你父母的那一点点情意,你都不该生出来。”
“来人!”他命那些甲士,“拖出去,拉到青龙寺驱邪,朕看他早疯了!”
晞王是疯了,被拖走前还在喊:“爱是克制?我已经克制到…看他妻妾成群,儿女聚于膝下了!克制?”
“我不能再忍了。”
“决不能了!”
烟雨停了,天空朗清,微风吹得春衫薄,总是宜人气候。
圣荑看宫墙上趴着一只小小的野猫,黄褐色与黑色相杂的毛粘连着,显然是滚过水洼。
他看得出神,直看到猫都跑了,也没有下决心抱回府,或者碰一碰。
宫里传来消息,说是晞王的婚事定了,是六叔的四女儿,安和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