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妖五岁时,第一次见到了太渊帝,那个真正意义上统一天下,结束了两百年战乱,收服诸国的天子。
她记得,那是安王被救回的第三年。
一个似乎应当寻常的春天。
太渊六年秋,晞王叛乱,却无藏兵,无檄文,独独掳走了太渊帝唯一的弟弟,安王。
一月后,安王被救回,但好似伤得甚重,一连数年都不清醒……太医院日夜会诊,似乎也不见成效。
安王至今还在梦中。
三年,太渊帝什么办法都用了,就是不能使之彻底清醒。
还是后来时相劝说,说叫些孩子们来殿中说话玩耍,兴许会叫安王醒来吧,毕竟,他当初也那么爱孩子。
“父王!”
“父王怎么还不醒…父王,父王”
“小殿下,可不敢动安王殿下,您快退下吧!”
“滚开,本王的父王,如何不能见?”
“父王病着,当然该听太医的叮嘱!虞王,你还不退下?”
“端王?你别以为你是长子就能对本王发号施令…你”
安王就在宫中养病,那座他父皇为母后修建的朝闻时代最华奢的求凰宫。
他睡在和父母同睡的孩提时代的那张雕花象牙床上,连当年的红罗孔雀羽撒花帐子都一样,垂在床边,只能叫他们看见帐中人模糊的侧颜。
妖妖静静看着,看不真切。
又听到安王的儿子们争吵,心想虞王与端王有什么好争的?都没见太子和他们争吵……当真是没意思。
“妖妖?”完颜庭枝看她想溜,“你做什么?”
“出去走走。”
她笑着对堂兄做了个“嘘”的手势,小心拨开珠帘,绕过屏风出去。
带来的侍女在影屏等候,她勾勾手指,叫侍女与她换个衣裳。
燕萼在求凰宫的正殿独坐。
正殿与当年布置一毫未改,案上仍放着母后喜爱的金徽墨,玉窑的天青瓷瓶里插着父皇常折的三四枝桃花……花瓣落了一些在书上。
他慢慢将书拿起,陈旧墨字舒展在泛黄纸卷,被娇艳桃花瓣衬得更为残破,一抖,乌沉沉的漆案落了场小小的花雨。
身后传来孩子的笑声,原来他也不清醒了,竟也能做出这种叫人发笑的无聊举动。
便也一笑,心想属实幼稚,不该是他做的。
再看案前,纱帘边立着一个小小的孩子,他又垂眸看案上可有点心,拿了一盏玫瑰酥对她道:“过来。”
妖妖慢慢走上前,看清太渊帝的长相,竟是和善的。
她道:“我只是侍女。”
却听一声笑,“侍女就不能吃糕点么?”
妖妖歪头看他,太渊帝仍是沉静宁和的目光,她看了看,便自顾自吃起来。
那碟玫瑰酥放在案上,她拿了一块又顺着看案上有没有其他的,发现一盒软酪卷,她正要去拿,又看太渊帝。
太渊帝还给她让了让,让她拿了软酪卷坐在身旁吃。
后又随意问她,“安王醒了吗?”
“没有。”
似乎难以听清的轻叹后,又听他道:
“你的侍女在里面久了就该害怕了,快回去吧。”
妖妖被戳穿却笑,笑眯眯对着太渊帝,“陛下给我吃点心,还担心我的婢子,陛下当真是大好人?”
她又问,“如果我的奴婢在这里,陛下也会给她吃点心吧。”
小姑娘自说自话,“也许不会,那奴才都不敢看那些皇子王孙,只敢在屏风候着,怎敢见陛下?必然躲在帘子边,死活不敢出声的。”
燕萼笑,拿出帕子擦擦孩子面上粘的糕点屑,并不明显地明知故问:“那你又为何不怕?”
“因为我是英王的孙女,国公的女儿。”
“如果不是了呢?”
太渊帝似乎为难地发问。
“那我也是我,就算我与那婢子换一换,我可能不敢说话,但是绝不会躲起来,连看也不敢看。”
燕萼只是笑,只觉得在安王的孩子里面,倒没有一个能这样笃信着自己的。
“陛下,”小姑娘确实是不认生,连他从小抚养的宸宫见他都有敬畏,这孩子倒是难得亲切。
问了一句,仿佛把许多问题都交出来了,要求一个正解,向他寻一个公正。
她问:“安王殿下会醒么?”
又蹙眉,问:
“天下有那么多的女子,但是穿着坠地裙,戴着金步摇,白玉笄的又有多少人?”
“多的是我府里的小奴,可她们还有无忧衣食,还可戴些铜簪银饰,那我家每回采买,不要的那些女孩子里面,有的又被转手卖去,卖到富人家,或者再次一些,原本的铜簪子就会换成木簪子。”
“可那些苍头百姓呢?那里面的平民女子,以布裹头,以绳束发…”
“这也只是衣裳。”妖妖迷茫,蹙眉越深,“还有的衣裳没有美丑,只有温寒。”
“为什么现在天下一统了,太平盛世了,还有这样的事情呢?”
“安王殿下病了几年,就在宫里养着,但是连安王这样的仅次陛下的存在,三年举国之力都未曾医好他……”
“这时代,到底改了吗?”
燕萼不得不多看她一眼了。
这孩子才多大,她当真想过这些事么?
“殿下。”
珠帘声动,侍人挽开纱帘,宸宫燕慈进殿行礼。
而他拜下刚起来就见龙椅之侧坐着妖妖,吓了一跳。
刚才是听见父皇与一个孩子说话,怎么那孩子是妖妖?妖妖竟敢与父皇共座……
燕慈想着如何替妖妖请罪,但还没说话,就听父皇道:“宸宫,你来说说,这乱世与治世,究竟更改几毫。”
......
“…殿下,殿下饶命!”
宫娥端药过来,还未到安王床前就被剑锋逼退。
她还未看清那仇视自己的七岁小童是当年哪个孩子……就被剑光晃得心悸。
恐惧一时漫上喉口,尖叫得凄厉。
“虞王,你做什么!”
持剑的小童仍分毫不让,对着阻止自己的长兄端王骂道:“你懂什么,滚开!”
“本王非得杀了这个妖妇,为我母妃父王报仇!”
端王也只比虞王大上几个月,在安王出事之前一直随母亲住在紫川外祖家……还真不知这三言两语里蕴含几多后院风浪,只能凝眉劝解,压低声警告:
“这是宫中。”
他按住虞王的手,那宫娥便要逃,哭啼啼的声音里含着委屈,气得虞王心火更发,推开端王举剑追去。
“虞王放肆!”
燕慈答完太渊的话,领着妖妖一起回去内殿。
没成想竟看见虞王在众目睽睽下持剑刺父王的贴身宫女!
“宸宫殿下。”
诸人见礼,唯有虞王不动。
虞王冷冷地,伸手掰开宸宫拉住他的那只手……掰不动。
他看看宸宫,“松手。”
宸宫不动。
虞王:“……”
众人:“……”
早听说太渊陛下自小便身负神力,虞王又是自小就好用蛮力…今日一见宸宫,果然是家传风范。
就是这传得也稀奇,伯父传侄子,那宸宫,虞王,端王三人的亲父亲倒是个娇娇宝宝,半点苦吃不得的王孙。
“你哪来的剑?这是求凰宫,谁都不能仗剑行凶。”
求凰宫是朝闻帝后的居所,便是太渊帝入内也不能佩剑。
虞王冷哼,“干你何事。”
而他没逞强得了多久,目睹全过程的完颜家公子道:“佩剑是这宫里的,就在床下。”
宸宫脸色稍霁,又见宫娥已经退下,便想弄清原委也不该在这一时,便道:“虞王莽撞,自有父皇处置,诸位来此也有些时辰了,请先去南轩风荷廊上吃些茶点,孤等稍后就至。”
端王首先道是,抓住虞王另一只手。
虞王:“……”
妖妖也和堂兄们一起识趣行礼退下,只互相对了个眼色意思要出去说话。
时相家的公子与汉王世子面有忧色,应当被这阵仗吓到了。
才走到隔断屏风,到了南门边,宫人打起珠帘。
耳边已经是天潢贵胄的兄弟阋墙:
“你们这两个假情假意的人,才不是我的兄弟!”
“你们都没陪过父王一天,也配做他的儿子?滚开!”
“宸宫,宸宫你又怎么样!”
“过继给了陛下,连父亲的命也无所谓了吧…”
皇家子孙,还是几岁的光景……竟知道这么多内情,有这样心思。
虞王自出生就在安王府中长大,没离开过父母,比不得兄长端王与三弟宸宫,一个养在金泠母家,一个被过继给陛下,由陛下抚养长成。
这内院里的事,端王与宸宫确实一无所知。
而虞王要在宫里持剑杀人……这种骇人之事,他也当是被逼急了。
可那宫娥,能怎么得罪了虞王?
还害了虞王的父王母妃呢?
“妖妖,走了。”
堂兄唤她,她见此时门前也只剩下自己。
抬步出门,心想这些也与自己没什么干系。
然下一瞬就被个抱着兔子玩偶的娃娃撞上,三岁的孩子径直跑到内堂,隐隐绰绰的模糊,透过屏风纱帘……她看见,那檀木雕花的床上撒花帐子,被挑起来了。
孩童声音稚嫩无比,却清脆得惊人。
“哥哥…哥”
奶团子指着床帐拍手叫,“哥哥,父王出来了,他不睡了。”
安王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