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帐之外,推搡吵闹。
宸宫与端王都想瞒下这一段殿中剑刺的越轨之行,却没注意床纱之中沉睡之人,残梦散尽,三年来终是难得清明。
安王圣荑慢慢坐起,目光所及仍旧是一片繁复镂空帐花影,影影绰绰,似是昨日……剑落在地上,更似乎今昔。
那时千军万马攻进,有人执剑不敌,被一箭正中心口。
血就落在他床边。
落在那扇绘着梁州山水的丝绢屏风上。
屏风……还有泣血的凤凰屏风。
“父王!”
他走到屏风前,却见几个孩子飞扑过来,又对他跪下。
“父王终于醒了!”虞王抱住安王,“父王给儿臣做主,杀了那个妖妇,为母亲报仇!”
“父王,您…”宸宫在安王病重之时常与太渊帝一起过问太医,虽是从前未见,但此刻却能看出父王的情形并不太好。
似乎……不认识他们?
可他与端王是没见过父王几次的,不认识也罢,那虞王呢?
虽也都三年没见,但模样总有从前的影子,父王怎么这样一副迷惘又无情的神色?
端王是第一次见自己父亲,宸宫常在宫中侍疾,而他今年才被召回朝阙,便是再幼小时见过,但早已记忆模糊。
此刻见屏风边的安王,便是初见。
阳光微微透格窗,倾落天光。
床纱镂空印花影,烙在衣衫上,随光而动,因人而曳。
长身玉立。似是一幅绘好的山水,高远宁静,却含丽色万千。
只觉得神仙从屏风画卷里走出,毓秀华灵,端端一副好清艳的桃花面。
安王被叛军掳走那年也才二十岁,而今三年一过,仍是最好年华,头发未束,寝衣拖曳,睡久而致脸庞上有微微的红印压痕,目光迷茫而疏离。
他倚着屏风借力,皓白的玉腕骨节分明,垂下袖子盖住,又只露出微红的指尖。
一双缱绻温柔眼,是遗传了朝闻皇后。而不似他父兄生的一对凌厉凤眼……忽地,这神明就笑了笑。
好端端地无来由,冷笑自嘲。
但在场诸人都失神。
妖妖听到小殿下那句“父王”就又进来了,非得看看这姿容盖过天下双姝的安王,见这情形也是第一个回神来提醒,道:“安王殿下康复,臣女恭贺。”
“若是陛下得知,定然喜不自胜。”
燕慈也回神,赶忙命人告知太渊帝,见妖妖神色自若,猜想她已经派了人去,便稍稍安心。
孩子们也知道安王之美,容仪之盛,个个听了动静就从水廊又蜂拥而至地围进了内殿,争着看安王。
“父王,父王……别进来看了,这是我的父王!”
最小的安王幼子才三岁,他一手拽着安王的袖子,一手攥着抱着安王的二哥的袍子,嘟囔着:“哥哥哭什么,父王醒了。”
虞王痛哭流涕,骂小弟蠢死了,“父王不记得我了!”
宸宫:“……”
端王:“……”
众人心想虞王怎么还是个外强中干的,敢在求凰宫剑刺宫人,内里倒还是个没心眼的孩子。
这剑刺宫人的事,指不定也是被教唆的。
“这是……”
安王目光越过虞王,看宸宫,端王,都很疏离,甚至带些刻意的忽视。但看到那个最小的孩子,只有茫然,问,“这是谁家的孩子?”
“这是五弟,是您最小的儿子啊。”
宸宫轻声说话,生怕刺激了父亲:“母妃生他的时候,您已经在求凰宫养病了…”
“不对……”安王算着时间,很认真地转过身对宸宫说,“我在宫中,这个宫里…明明还有一个孩子。”
若是长到现在,应该有两岁多了……
“不对,这不对!”
他明明抱在怀里,上官昭抱着他们,说他们终于是一家人了,谁都拆不散的一家人。
那孩子是上官昭的,也是他的,是他生给上官昭的!
他明明还有一个孩子!
“不是这些…不是这些!”他抛开一堆孩子,找那个梦境里的,有着上官昭面容的孩子。
“……父王”
被推开的虞王不敢置信,他一直等着父王醒来,而父王真的把他们忘得干干净净,还不认了?
端王把小五带走,宸宫拦着几欲发狂的父亲。
“殿下…殿下”宫娥进殿立马扶住安王,轻声安慰:“殿下,睡吧,都过去了,殿下,还有韶儿,韶儿陪着你。”
宸宫蹙眉,还没说什么就见父亲又喊了几句“不对”,便昏睡过去,倒在屏风旁。
韶儿抱着安王,对宸宫等道:“殿下,安王殿下要静养。”
端王早叫人都出去了,连虞王都带走,此时疑问万千,盯着这敢让宸宫出去的宫女问:“你到底是谁?”
“奴婢…是伺候安王的人。”宫娥生得也是美丽非常,只是在安王身侧不得显现美貌,只至于他们第一眼忽视。
端王还要问,宸宫道:“韶孺人,你自请降等为婢,直至安王醒来,现在安王已有好转迹象,你该回府了。”
端王冷哼一声,“王妃才能侍疾,你对父王可真是情深义重。”
情深义重到自降为婢……
韶儿自然听出讥讽,笑道:“奴婢比不得三位王妃,尤其是程侧妃,当年她生了孩子就回金泠,还把孩子也带走,否则怎么父子对面不相识?”
端王之母正是程侧妃。
宸宫拉住端王的手,道:“先顾父王。”
韶儿昳丽面容更因宸宫端王的让步而更加靡丽,她笑着道谢,“多谢殿下们体恤安王。”
安王是他们的父亲,用得着这个奴婢来谢他们为人子的体恤?!
这是在骂谁呢!
但明亮光艳的笑容又成了温和顺从,她低下眉眼,对屏风外浅拜:“陛下。”
太渊帝凝视着陷入昏睡的幼弟,半晌,对韶丽眸道:“韶孺人,两位王妃都在殿外等候,你还不去迎?”
韶丽眸愣了一下,“…陛下,安王见不得外人,他”
“他怕见生人…”
太渊帝绕过屏风,宸宫与端王让路,韶丽眸不得不撒开了揽着安王的手。
安王被太渊帝抱起来放在床榻上,韶丽眸仍在身后念,“殿下他怕见生人!陛下,您就让殿下活在自己想要的世界吧!”
她重重叩头,“求您…陛下,陛下您放过殿下吧。”
“放过他吧!”
“他是您的弟弟,您何苦不饶……让他醒来,看见物是人非吗?”
“陛下…”
太医赶来,一个接一个在床榻边探脉。
太渊帝只看安王,许是嫌韶丽眸聒噪,道:“带走。”
“安王醒来不会原谅你的!”
韶丽眸挣扎,目光怨毒而谴责,“陛下是天下人的陛下,却不配做安王的兄长,你愧对朝闻帝后,你愧对你们身上一样的凤凰之血!”
“殿下醒来,你何以面对殿下!”
“你杀了他此生之爱,还指望他如从前一般,不可笑吗!”
端王看着人拖走,对上拜道:“陛下,此等人如何能在父王身侧侍候!”
太渊帝不欲多言,头也未回,只摆手叫他们都退下。
端王不解,但帝王威仪不敢再犯,只能行礼退去。
两人到了殿外,才见邺王妃与程侧妃在牡丹庭院等候。
“殿下醒了?”程侧妃首先问。
宸宫道:“短暂醒转,现昏睡着,太医在诊治。”
邺王妃宽慰她,“这些年总是醒醒睡睡,但陛下也不似今日这样召我们都入宫…想来,是太医有了真正医治的良方了。”
侧妃点头,“若是如此,便再好不过。”
“母妃…那韶孺人”端王还是不由开口,“回府了?”
宸宫闻言也看向母亲和程侧妃。
后者一脸迷茫,“什么韶孺人?”
前者迟滞一分,而后淡笑道:“是你们父王的侍妾,倒是痴心的人。”
侧妃闻言有些落寞,“殿下,自然有许多痴心人追随。”
她太早地离开安王,以至于今日,对他,对朝阙,竟几乎一无所知。
牡丹庭院里花发几枝,还未再叙几句就听有宫监传话:“陛下让两位王妃侍疾。”
“我要韶儿,还我韶儿!”
入殿就是一阵瓷器破碎的清冽之音。
敢对当今陛下摔东西的,也只有安王了。
“我不想看见你,滚!”
众人心里发颤,药盏又一次被打翻。
太渊帝面色不变,仿佛已经在三年中经历千遍万遍,淡淡温和道:“荑儿,完颜郡主与盛国公要成婚了。”
圣荑停下来,想了想这两个名号说的是谁。
“你睡着之前,她是妙今仙师,你乐昌姐姐的手帕交。”
安王笑了笑,看着哥哥,“她是你未婚妻,父皇母后想要你娶她的。”
像个孩子一样,随便什么话语就把注意转移了。
“那盛国公是谁?”
他只剩下好奇,问哥哥,“姓圣,还用封国公么?”
太渊帝道:“正是因为他不愿再姓圣,所以改姓为盛大之‘盛’,你也认识他,他叫慎独。”
“你的暗卫?”
“嗯。”
“杀上官昭的时候,你派的他?”
“……嗯”
“一箭穿心,好箭法啊。”
“……”
太渊帝眼光不乏担忧,劝道:“见见你的妻子儿女,你就要康复了。”
“去参加节庆典礼,去看故友知交,你才二十三岁…这不过才三年。”
圣荑紧盯着这个天下唯一的主宰,他不知道想从太渊帝眼睛里找到什么,只是恨恨地看着,而后自己眼睛湿润。
“这不过三年?”
“三年治不好我的病,这一生,我都无法康复。”
“滚,给我滚!”
他像是被弓箭瞄准的幼鹿,惊惶地有了莫大的攻击性,敏感至极地回看,见到纱帘外等待自己召见的人影。
圣荑在床上指着那人影,对着太渊帝说话却一瞬失声,三两句后有了清晰言语:“那又是谁?你又叫了谁!”
“你的正妃,邺曦和。”
太渊帝叹气,“还有你的侧妃,金泠程氏,程清雪。”
又是一阵茫然空白。
他按住头,再推开想来查看他摔倒伤势的太渊帝,“滚出去……都滚出去。”
“这是求凰宫,父皇母后的宫殿,总不是你的东西了吧,我哪儿也不去…我好不了,我一辈子也好不了”
太渊帝只能带走太医去外殿商讨病情发展到了哪一步了。
而后对两妃道:“他而今是这般情状,你们也不要怪他,自今日起住在宫中,待他适应吧。”
“…是。”
重物碎地的声音传来,床纱里圣荑如疯魔,“燕萼,你把韶儿还给我!”
“把人给我还来,你一个人滚!”
太渊帝:“……”
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封婚典的请柬,递给邺曦和,“将之交予安王,去与不去,随他。”
床帐里阴影裹住了圣荑,花影斑斑地缠住,他低下头青丝垂膝,心里无限哀绝。
只一直喃喃:“把他还给我,把他也还给我…”
他怎么会死?
一定是太渊囚禁了他,他不放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