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安王殿下生得真好看。”
妖妖一边在轩窗前写字,一边和姑姑完颜漾说话,“为什么阿慈没有那么好看?”
完颜漾听了“阿慈”,反应了一会儿,点点侄女的额头道:“宸宫殿下生得也好看,再者说了,哪有父子间比美的?”
妖妖又问,“为什么姑姑当初可以嫁给陛下却不嫁?难道盛国公比陛下还要厉害?”
“你这小丫头…”她拿了一块糕点塞孩子的嘴,“以后你就知道了,小丫头,懂什么呀…吃好吃的就行了。”
“那姑姑婚典,安王殿下会来么?”
完颜漾叹气叹得更无奈,听妖妖说来的情形,那安王大抵是恨死慎独了……能不恨么?安王都开始恨下命令的自己的亲哥哥了,还能不恨动手的堂兄?
“吃你的点心!”
妖妖慢慢吃,便见自家娘亲来了。
冯夫人过来看女儿习字,夸奖女儿的老师,“姐姐的飞白实在好看,想来朝阙之中,少有能相比者。”
“弟妹谬赞了。”完颜漾笑笑,道:“若说飞白,其实乐昌公主的飞白比姐姐更胜一筹。”
见冯夫人有些惊异,她好笑道:“世人皆以为她爱好游乐,放纵无忌,但她亦有出众才学。”
“飞白其一,丹青之中,尤擅画鲤。”
不过是因为游乐,宴饮,夸富,宠纵……而耽误了书画。
冯夫人也好笑,“乐昌公主与姐姐并为天下双姝,但你们两位美人,竟都自认不如安王容颜……到底他是朝闻皇后的幼子,旁人比不得。”
又说到京中近况,“这几日,说来除了安王快要康复,那姜家…湘园里养病的乐昌驸马,好似也病愈了。”
完颜漾听此惊喜了一瞬,“那乐昌也能出湘园了。”
“到底是熬到了这一天,病了的都好了。”
安王被俘之前,乐昌驸马姜未铭就感染风寒,一病不起。
小病变大病,大病治成小病,小病又长久不能根治……弄得乐昌彻底收了心,发愿说若是驸马不痊愈,她便不出湘园,一直在驸马身侧照顾。
便是朝闻帝后崩逝,乐昌也是获准在湘园立了帝后灵牌,行守孝之仪。
这三年,乐昌倒是像桃花源里人,不知今是何世了。
“乐昌公主,到底是有福之人。”冯夫人感慨不已,“便是三年前因安王被俘而清查睿王府,世子郡主皆都下狱,但也没动摇一点陛下对汉王的倚重。”
“那汉王的王妃,可是睿王的第二女。”
汉王是乐昌公主的亲哥哥,若是嫂嫂成了罪人同党,那乐昌又能好过到哪儿去?
这三年,乐昌与驸马就像是有神明安排一般,不偏不倚也不差分毫地过了这一段如晦风雨。
“姑姑,阿慈来了。”
完颜漾微讶,与冯夫人一齐看向窗外花溪小桥。
宸宫燕慈带着圣旨,款款而来。
......
“元太后猝然崩逝……朕实在未曾想到,先辈一个个去得如此之快。”
太渊帝在邺府致丧吊唁,满府人身着缟素麻衣,跪在灵位前。
灵前第一人是元太后之子,慕王元慕。
三岁的孩子也乖乖地在父亲母亲之间的位置跪着,头上的白抹额蹭得歪了,被母亲给扶正系好。
“爹爹…”元洛忽地哭泣起来,嘉和公主正要抱他,元慕已经先一步,两父子在灵前一齐痛哭。
嘉和公主:“……”
她代丈夫答客,“谢陛下关怀,恭送陛下。”
一家齐齐拜下,候太渊帝出府门。
“丧亲固然悲痛,但到底要向前看。”太渊帝意有所指,“宸宫也是邺家之后,往后天下,还需邺家元家辅弼国政。”
嘉和公主看丈夫儿子悲伤不能自已,公爹也早早悲伤过度在房里歇着,又只能自己答话:“臣一族必尽己之力,辅佐宸宫。”
太渊帝兴许满意所答,便留下一句,“丧仪过后,请慕王带着世子,到宫里看看安王吧。”
“是。”
嘉和公主回过神,“安王…他也会醒?”
这么多年病情反复…却倒是在这个节骨眼上醒了。
元慕也听得真切,擦擦眼泪道:“盛国公婚期在即,荑儿这时醒…”
当年是元慕与慎独一起领命讨伐晞王叛军,元慕为正,慎独为副。
只不过晞王身死,确确实实是慎独动手。
“当年你又没做错。”嘉和公主低声道:“安王又不是不明事理,他不会怪你的。”
至多……会怨恨盛国公吧。
“我这几日还是在家的好,”元慕不想惹圣荑怨恨,也不想因为晞王之死而生龃龉,“陛下若是有召,你带儿子进宫吧。”
嘉和公主白他一眼,“你可真够心虚的!”
除了避开,还能有什么办法?
谁能想到当年晞王想不开会造反?
造反就罢了,旁人造反都是起兵叛乱,他倒好,先把安王从府里偷走了!
而安王与他自小一起长大,晞王与他……又有些说不清的亲戚关系!
这还不如都不见!
物是人非了。
......
“慕王为何不进宫中见我?”
“……殿下,慕王殿下正在守孝,日前元太后仙去了。”
“那姜公子呢?姜如白呢?”
“他…前些年违背族规,被流放到北境”
“荒谬!”
安王在正殿大发雷霆,往昔与燕萼不太相干的他的旧友此时竟没一个找得到!
“殿下…汉王在京中,您要是想找人说话”
“汉王?汉王和燕萼是一伙儿的!”
他情绪起伏过大,再想,便晕眩不已,倒在了床边。
却仍有不甘,想从破碎零落的记忆里找出一个人,那个人不是燕萼,也不是燕萼一派的,那人能站在他这一边……但是不可能。
燕萼是皇帝。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谁会帮他?
谁敢帮他?!
韶儿还没回来……燕萼到底想干什么!
“殿下,王妃娘娘到了。”
邺曦和已经到了内殿,与他只隔了一道纱帘,一重屏风。
圣荑紧张而抗拒,“曦和?”
“是妾身。”
邺曦和想安慰他,但开口还是有些怨气,“殿下,你与我,从前并不这般生分。”
她挽开纱帘走到屏风前。
“别过来!”
圣荑怒斥,更是恐惧。
他拼命按下莫名的怕,强撑着命令:“把韶儿找来,让她侍候我。”
“圣荑,”邺曦和也不想再委曲求全,“你的晞王已经死了。”
“他死了三年。”
“你再不愿意他也死了,这个梦醒了,你该回归从前了!”
“那不是梦!”圣荑厉声反驳,却更快地无力哀鸣,“我那十八年才是梦。”
“我便是醒来,也不是回到那个你想要的从前。”
他目光哀绝,“曦和,那是一场错。”
“太渊六年春,我就该忤逆父皇,出家修道……”
“这都过去了,”邺曦和不理他的千种心绪万般悲苦,“这早就时过境迁,别说无用之话。”
“现在,是太渊九年。”
“你还是安翊亲王,还是弘阳王,还是陛下之弟,储君之父。”
“不过少了一个本不该来的人,这一切都没有任何分别。”
圣荑却真的决绝,难见曦和所说的“从前”那时的优柔懦弱样子。
他这回定的决心,无人更改。
“我做不到。”
“…你!”
曦和气愤难当,到底顾及着他是天子之弟,没有上手掌掴。
“你与我成婚之时,明明情真意笃,数年而已,就变了?”
“你与上官昭是情,与我呢?与程清雪,与傅烟萝,与云瑶欢呢!”
“还有那个韶丽眸,你谁不爱?”
她免不得谴责他,中伤他,以报这三年的煎熬。
没有哪个女子可以忍受自己的丈夫被另一个男子偷走,并彼此视为此生唯一所爱。
圣荑没有心,圣荑什么都不懂,旁人说什么他就听什么。
所以上官昭三言两语,几番伎俩,他就被俘了。
不管是心还是人。
他一向如此,便更不必在乎他此刻如何想。往后,当他忘了这一段荒唐,也就风平浪静了。
“曦和,”圣荑与她仍有距离,但此刻不像夫妻,倒像是素昧平生的旅人,心无芥蒂地坦诚:
“我们当真是婚姻吗?”
“我父皇当年说,我不可修道离宫,我不可抛家舍业,因为我当要忠于婚姻,我不可辜负你与她们二人……”
“可……”他面色痛苦至极,数年,他才走出这个骗局,“哪有四个人的婚姻?”
“父皇与母后从一而终,却把我困在这个虚假牢笼!”
“我和你成婚,和她们成婚,那是太渊元年,我才十六岁!”
他头疼欲裂,慢慢跌坐在床下,“太渊元年,淑后病逝。”
“父皇母后当我是什么?不过是给他们长子续上香火的中间人。”
一年纳三妃,他刚为哥哥失去妻子而感伤,后一刻哥哥的命运就理所应当地命令了他的命运重写……
淑后要是不死,他不会那么早成婚,那么早生子……他会无妻无子,一样在十八岁的时候碰见上官昭。
那不过……才两年。
两年,他们就彼此错乱而去。
再相逢,虽是十八岁的少年对十七岁的年少……但是已经隔山隔海。
他为人夫人父,与上官昭做什么想什么,都是卑劣悖德。
当初为什么他还可怜太渊呢?为什么虽抗拒成婚,想去梁州学画最后却还是乖乖听话了?
就因为父皇母后说的,他就信了…
“她们哪里爱过你?荑儿,她们爱的是未来的太后之位。”
耳边似乎有人说话。
那般熟稔,如是旧日春景里的晚樱为风扫过,落些惋惜情绪。
“若是邺曦和爱你,她就不会忍这后院三妃之格局。爱是唯一的…”
“若是程清雪爱你,她就不会生下长子便弃你而去,爱岂会如此短暂,又抽离得如此迅疾?”
“若是傅烟萝,云瑶欢呵呵呵…”那人在笑,无情中带着受伤的情绪来嘲讽,“还有韶丽眸,她们是没有心的。”
“任何一个王公,她们都会爱的哈哈哈…”
是啊,她们嫁给他,也不过是因为他是安王。
任何人都可以是安王。
“你不是辜负他人。”
“我……”
他当年是那样挣扎,难以回答。
“你不能辜负她们,就可以辜负我吗!”
“我…不能”
当年他那么怕,不敢逾越一点…
长阶雨落,他看着上官昭欢欣雀跃来见他。
又被父皇召走。
他未曾辜负妻儿,他当年就听了父皇的话,让父皇…决断。
“安王殿下,陛下已经处理了,您可以安心回府了。”
“王妃们,都在府中等您,还有二公子…说来,云妃娘娘也有孕了,陛下有赏赐”
好冷。
微雨而已,竟然凉似含霜晚秋。
“荑儿,你已经负过我一回了。”
是,他已经放弃过爱,成全责任了。
雷雨轰鸣,他这回不再害怕,只无言两行清泪。
安王妃在床前窗边立着,她从前如今,一向不畏惧雷电风雨。
圣荑决绝如斯:
“曦和,算我辜负又如何?”
邺曦和:“……”
雷电似乎击中一处宫殿,着了火,门外人影杂乱,喧嚣吵闹。
闪电照得殿中苍白,一切尽失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