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听起来是有些浪漫主义色彩的,只是,一个即将饿死的人谈什么浪漫主义多少有些搞笑。
老子有言:“不笑不足以为道。”
成大事者,大多搞笑。
班超投笔从戎,放弃铁饭碗,太搞笑;带着三十六人就想平定西域,太搞笑。
霍去病二十岁不到就想北击匈奴,太搞笑;想搞千里奔袭,对匈奴釜底抽薪,太搞笑。
可是,搞笑造就的是什么呢?如此便知搞笑的不是他们的想法——读书人就应该高高在上不能干一丁点的脏活累活?平头百姓就注定要为生活亡命劳奔而不被允许获得知识和艺术?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不是一个民,妄想成王,然后跌宕起伏了一生终究失败的故事;这是一个贱人,敢于突破环境强加给自己的枷锁的故事。人的伟大,恰恰在此——他们能够克服自己诞生的阶层强加给自己的认知模式,他们能够反叛真理政权的高压统治。
这是一个人站立的开始。应平懂得。
“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应平的吟诵渐渐被淹没,身后是一阵敲锣打鼓的嘈杂。
“嘿!乞丐,别挡路,快点滚一边去,不然后面那些人就要那家伙事招呼你了。”一个看着五十岁的府吏磕着瓜子,对应平说道。
“官爷,这是什么人呐?”应平低声问道。
“新上任的四川行省平章政事,是个蒙古人,名字忒长。”
“哦?那可是巴蜀最大的官啊?”
“对啊,真是好命。”老吏吐出一口浊气,“赶紧到一边去吧,我也就是在前面疏通开路的,你在这到时候我还有被骂。”
“官爷,你若信得过我,不如先和我一起靠边站。”
“乞丐,你说什么胡话?”老吏不理会,走开去了。
一阵凄哀的笛声蓦然响起,仿佛是凤凰被羿射杀时发出的悲鸣,说粗粝有些过,但总觉得莫名沙哑。乐声是极动人的,只是寒意也同时滋生。
“姓贺的,吹差不多得了。”远处一块巨石上,一个青衣女人站着说话,一个年轻的潇洒男子坐着吹笛。
“霍大护法从天清教不远万里至此,小生无比喜悦——再来一首《十八相送》。”贺愁眼珠一转,伸出削葱玉手轻轻一指天,便又拿起他那跟形制特殊的笛子就要吹。
“别吹了,你们不是要杀人吗?”
“不急不急,成安那小子和杜晦老哥还没到呢。”贺愁笑道,脸上虽向来无血色,这时倒是十分和煦。
“呦呦呦,还‘小子’、‘老哥’,怪亲切的。”霍无忧弯腰,“他们要知道你是个老不死的妖怪,不知作何感想。”
“你要说就说呗,反正他们又不会信你。”贺愁两手一摊,“我可是良民,不像你——这个杀人如麻还装嫩的老太婆……”
贺愁话还没有说完,便见霍无忧一把抓住他的右手,卯足全身之力,瞄准那个平章政事的轿子扔了过去。半空中,贺愁大喊:“死老太婆,你丫的玩不起!”
“谁叫你多嘴。”霍无忧淡然一笑。
霍无忧巨大的力道使得贺愁的肉身直接击碎了木轿,四周一干护送人马目瞪口呆,根本反应不过来这巨大的烟尘与响动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欸嘿,你们好啊……”贺愁双手连同笛子背到身后,露出一抹尴尬的笑意。
“有刺客!”
“保护大人!拿下他!”
贺愁不断躲避着护卫们的刀刃:“喂喂喂,我可不想滥杀无辜,你们可别得寸进尺了。”然而如此凌乱的场合,谁会在乎他的话?自然还是一拥而上,招招皆指要害。
“天天跟我吹你的‘流云散骨功’,我倒想看看火候如何了。”霍无忧不动声色,任由贺愁狼狈。
应平目光紧锁在贺愁身上,直觉告诉他,此人不一般。
果不其然,下一刻,只见贺愁双手飞快结出“天鼓印”叩击自己的云门穴,随即一掌猛猛拍向大地,正是“流云散骨功”起手式——云虚引。
掌落,只是稍稍的迟滞,巨大的气海瞬间洋溢在了这一方天地。四周护卫皆被震倒,只有那五个身着重甲的怯薛依然站立。
“就你们五个能打是吧。”贺愁歪歪头,又把笛子拿到身前。
怯薛挥舞着骨朵长槊就要上前,而贺愁步伐如鬼魅,手中笛子作短刀,瞄准甲胄之间缝隙,一刀一个,飞快封喉。
这就……打完了?应平看着躺了一地的人,不可置信。
“别、别杀我,别杀我。”那个大腹便便的平章政事看到这番情景,吓得屁滚尿流,这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地磕头求饶。
“大人,您说什么呢?”贺愁还是努力地让自己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尽量看起来和蔼可亲,他用尚且淌着血的铁笛托起巴蜀行省平章政事的头,端详许久:“大人,您日子过得可真滋润啊。”后者当然是大气都不敢喘,忙点头:“是、是,呃——”
贺愁的铁笛贯穿了他的咽喉:“哎呦,不小心手滑了,这可难办了。”他站起来,忽然转到应平这一面。应平见状赶忙转身假装没有看见。
“喂喂喂,你都看这么久了,帮忙扛个尸体不过分吧?”贺愁双手作话筒状,“到了地方请你吃饭。”
请你吃饭
——毫无疑问,这四个字在乱世有着无比的诱惑力,应平咽了咽口水,几乎是立即点头。
贺愁颔首表示回应,然后就在已经轿子粉碎处里翻找着看看有没有“战利品”。
“按照惯例,这种官员随身物品等等都在后面陆续送到,一般走的是一条道。”应平走来。
“原来是这样,兄弟也挺见多识广的嘛。”贺愁晓得一时捞不到什么油水,索性坐在粉碎的轿子木板上,又吹起了笛子。
应平发觉这个狗官的确是重,就算自己吃饱都要花不少力气,何况是现在。只是一想到“吃饭”这两个字,他就又感到自己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干劲。
他艰难地把尸体一点一点背起来。但随即,两眼一黑。
靠,透支了。
应平重重跌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