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九年九月一日。

过去的故事谁会在意？谁会记得？无非亲身经历那些故事的男孩和女孩。

因为故事里有他们青葱的岁月、有他们生涩的爱意、有他们绵薄的思绪、有他们如一颗娇滴滴的水晶葡萄般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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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伏的九月杨柳垂落着枝条浮在牧水河上，偷摸来儿的秋意和温煦的阳光一起洒满金黄的色彩，民风淳朴的牧原则抹上了水洗般的墨色。

撑着船儿、唱着民歌的船夫游荡在牧水的两岸，叼着一只长长的破旧烟杆。

岸边传来妇女们的洗衣打闹声，还有赵庄大桥的车流声。牧原河分支的小溪湍急地流，戏水的鸳鸯被纯真的孩子们追赶，直发出“咯咯”的叫声，扑腾着飞向岸边。

牧原第一中学是远近闻名的贫困生“重点高中”，它因优雅的教学环境、积极的学习氛围闻名，校内古树参天。绿草如茵，被誉称为“花园式”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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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是方行与月夕影相识的第一天，也是他们同一天上初中的日子。

那时，破旧的教学楼还未拆迁，泥泞简陋的操场长满了太阳草，散发着泥土和阳光的气息；桂花园的落亭长满了青草，有一只独梅立在亭前，细数过往的青春韶华，粗览刻在长亭亭碑上的悠悠长史；水泥地的篮球场画线被抹去了，只剩下模糊的痕迹，那些锈迹斑斑的篮球框也不再挂网，因为网早已在风雨里被洗得干净。

九月开学季，父母陆续送孩子们报名，拥有漫长历史的大求楼，一直嘈杂不停。

秋康还穿着短袖，怯生生地拿着通知书到处找班级。十二岁的他褪去了小时的顽皮，渐渐懂得了人情世故。

“老师，您好，请问有没有报纸啊？那种没用的报纸。”方行满头大汗，坐立不安地动弹着。

老师磕着瓜子，好奇地盯着这突然出现的冒失学生，笑问：“同学，你要报纸有什么用呢？”

“我用来……”方行支支吾吾地说不出口。

老师见方行害羞地说不出话，便问：“你父母呢？没陪你一起来吗？”

“我自己一个人来的。”方行深呼吸，似乎很焦急。

“那你要报纸做什么？”老师又问，他身后已经有在排队的新同学了。

“我想走大厕！”方行抖着嗓子说出来，像是有谁在掐着他的脖子。他快要哭出来了。

老师闻此一笑：“你直接说你想上厕所，要纸就好了，但是老师身上没纸，别着急，老师再给你问问。”

“啊！麻烦……”方行快要忍不住了，叫出了声，“麻烦老师快一点，我快忍不住了。”

老师笑着问他后面的同学：那是个女生，留着长发，扎着一个清爽的马尾辫。她可爱的苹果肌上荡起一抹红晕，她身上仿佛飘有一股牛奶的香气。

她听到老师的询问，露出了胆怯：“我有纸……”

“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呀？”老师笑着说。

“我叫月夕影，月亮的月，夕阳的夕，影子的影。”月夕影害羞地说，吞吞吐吐地递给了方行纸。

方行涨红了脸，也不知是因为害羞还是因为忍得太狠。他拿着纸小跑离开，连一句谢谢都没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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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我和他的第一次见面。”月夕影由心地笑，腿上还枕着方行，晶莹的光在她的黑色眼眸里闪。

方行也开心地笑，天真地说：“那位大哥哥超丢脸。”

“对呀，他自己说起来，都羞得要死。所以之后，他再也不允许我提起这件事了。”她笑，却低头望着方行，笑容慢慢被悲伤取代了。

“我和他一直都是同班同学，从没变过。”月夕影继续回忆，将那些方行遗忘在角落的记忆碎片渐渐补齐，“他小时候，特别讨厌，经常弄哭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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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一下，卷书楼，2012级6班。

下课铃响起后，喧哗声伴随打闹出现。方行没出去玩，只是瞪大眼睛盯着一旁认真抄写笔记的月夕影。他一直盯着她看，像是从没见过她似的。

月夕影红着脸问：“你盯着我看干嘛？”

“没什么，就是很好奇你为什么一直绑着马尾。”她殊不知方行对她的马尾已经有了想法。

月夕影解释：“因为我喜欢绑着呀，头发散着很不舒服的。”

方行咧嘴一笑：“夕影，能不能把你的橡皮筋借给我玩玩。”

月夕影可不同意：“我就这一根橡皮筋，不能借给你。借给你，我用什么呀？”

“小气鬼！”方行忿忿，别过头，“不理你了！”

月夕影软下心：“我才不是小气鬼，借给你可以，可是你不可以把我的橡皮筋弄丢或者弄断。”

方行笑：“当然啦！”

月夕影将头发披开，取下橡皮筋递给方行，递给他的时候有不舍。

方行一拿到手上，就不停地玩弄，一个不小心就用力扯断了橡皮筋。

他愣住了，连忙解释：“我都还没开始玩……”

下一刻，月夕影的哭声就充满了整个教室。

*

“大哥哥小时候好讨人厌呀，他竟然弄哭姐姐。”方行气嘟嘟地说，枕在月夕影的腿上没有一丝睡意。

月夕影温柔地说着，抚摸他的发：“对呀，你以后千万不要学这个大哥哥，就知道欺负女生。”

“嗯嗯。”方行使劲点头。

“不困吗？”月夕影看了看时间，已经临近午夜。

方行却兴致高昂地撒娇：“不困，我要听大姐姐继续讲！”

“好好好！”

缓缓的，一缕清冷的月光透过纱窗，照亮了卧室，将昏暗的角落也抹上一段月色般的孤寂。

*

初二，方行和月夕影已经成为一年同桌。

他们俩之间算是亲密无间的朋友，上课时会聊天，不会的题会相互询问，甚至会一起偷吃辣条。

直到班上传出他们的绯闻。而绯闻捕捉大师班主任自然会出手阻止这年少的禁忌，当然，家长们绝不会缺席。三大权势一齐出手令他们分开，尤其是方行遭到了父亲的毒打和母亲的警告，再加上贫困的家庭环境，他渐渐明白了什么。

方行从不买新衣，经常去食堂勤工俭学，生活费还时常不够，甚至部分文具都要借同学的。残酷的现实终究是让他陷入了自卑，明白了事理。

方行的成绩进步很快，因为他盲目地相信只要读书就能改变这样的生活。

慢慢的，他还剩下什么？夜深人静时，他会问睡不着的自己。他逐渐清楚。他什么都不剩：酗酒的父亲，悲苦负重的母亲，患病在床的妹妹。

被毒打那天，他反复地问自己：我还能做些什么？他得到了答案：好好学习。

从那天开始，他开始学会压抑内心的情绪，埋头陷入学习，可他从来都没有感觉到快乐，甚至有些痛苦，但是如此一来，他的家人快乐了，老师也快乐了。

如果有人问他：你为什么读书这么努力？

他会回答：因为读书可以改变我的生活，改变我的未来，会让我成为一个对社会可靠有用的人。

所有人都会满意他的回答，可他真正的回答却是：因为读书可以让父母开心，让背负全家的母亲不会那么难过，让自己的未来变得开心。

贫穷家庭孩子的心中都有一个答案，不过在这个答案面前，他们有些人抗住了重压、有些人失败了、有的人选择了逃避。至于方行，他好似都选了：他抗住了高考的重压、失败在焦虑的痛苦上、逃避了现实的折磨。

从此之后，方行不再主动和月夕影说话，甚至是下课接水都离她远远的。

*

他们最后一次说话，是在临近河边的那颗古树下。

晚自习，方行递给了月夕影一张纸条，这是他们做同桌的最后一个晚上。因为今晚过后，他就要被班主任换走位置。

下课后，方行独自一人离开，月夕影则慢慢跟在他身后。

十点的夜晚，牧水河正在汩汩地流淌，散发着微光的路灯忽闪忽明，风清凉得吹入了心。

方行望着路灯下的月夕影，露出了笑，一头黑发泛着光。

他轻声说：“夕影，谢谢你。”

“为什么要谢我？”月夕影内心茫然。

“没什么。”方行的眼眶盈满了泪，颤抖着说出了那句话，“今天过后，我不会再和你说话，也会离你远远的。我不会让你有什么误解，我们还很小，要好好读书。”

月夕影没说话，可泪水却夺眶而出。

年轻孩子的泪水是不值钱的，他们会因为一点悲欢离合就哭得天昏地暗。

“好了，没事我就先走了。”方行赶忙背身，生怕泪水涌出。

他的背影远远地落在月夕影身前，漆黑的影子刚触碰到她的脚尖。

月夕影颤抖，朝他喊出了那句话：“你有喜欢过我吗？”

方行停下：“从来没有过，只是大家喜欢瞎起哄。”

“我也从来没有过！”月夕影哽咽地喊，在黑暗里一阵小跑离开了。

方行没转身，默默地停在路灯下，泪水流淌在黑暗中。

从此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说过话。

*

“姐姐，你再也没和大哥哥说过话吗？”方行问道，并不悲伤。

月夕影抹掉眼角的泪：“对呀。你大哥哥可够狠呢！真的一句话都没对我说过。”

“大哥哥真过分！都不知道姐姐喜欢他吗？”方行像一位护花使者，声讨着曾经的自己，有了力气就举起拳头霍霍。

月夕影破涕为笑：“你说呢？”

“我这么小都明白，哼！我不信大哥哥不明白！”方行气愤。

“对呀，你都明白呢。”月夕影摸着他的头，露出幸福的笑，“他怎么就不明白？”

“姐姐肯定很讨厌他吧。”方行继续说着，气嘟嘟地。

“是啊，你个小机灵鬼。”月夕影笑道，刮了刮他的鼻，“我超级讨厌他的。”

*

初三毕业。

他们之间没说过一句话，甚至在毕业典礼那天，都没有拥抱过，形同陌路人。

可缘分这种奇妙的东西，就是会将转头离去的两个人再次牵扯到一起。毕业后，他们继续就读牧原第一中学，甚至被分配到同一个高中班上。

如果说曾经有遗憾，若再来一遍的，就不会再有了吗？

可笑的是，他们还是同桌，只是他们依然互不理睬。月夕影期待过很多次，甚至很多次都是她主动开口，只是跟他聊不来两句，就会停下。她心里清楚，她快死心了，就像会熄灭的烛火。然而有一天，方行忽然跟她说了话，让她即将熄灭的火焰，再次燃烧了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形容那种心情，也说不清是悲伤亦是开心，她甚至觉得自己有些贱！她喜欢一个人为什么会喜欢得这么久？甚至还傻傻地等了这么久？等他这么久值得吗？自己喜欢他难道喜欢得还不够吗？

她犹豫了。或许某一日，她觉得自己攒够了失望就会离开。

曾经的少男少女们陆续长大：男生拥有了初生的沉稳和成熟，女生则具备了精致的五官和淡然、清纯的气质。

他们之间的关系一直说不清道不明，老师和父母也看在眼里，却没有说破。毕竟孩子大了，始终是圈不住的金丝雀，等到他们羽翼丰满的那天，都会飞离他们的庇护。他们将囚笼拴得再紧，也只是拴住了他们的人，而他们的心早已随着遥远的风一起吹向远方了。

一上高中，作为班花的月夕影立即成了诸多年级优秀男生的心仪对象，每天给她送情书、娃娃、早餐的人很多。甚至，每天都会有人在他们下课后，躲在门口喊她的名字。

“月夕影出来一下。”每到这时全班都会传出起哄的笑声。

“月夕影喊你呢？”

“夕影，情书又来了呢！”

“月夕影！月夕影！月夕影！”

“……”

月夕影总在起哄声中红着脸跑出去，委婉地拒绝男生后，又红着脸跑回来。这时，她会轻瞥方行两眼，可他依然无动于衷，像颗不懂感情的石头似的。

许多男生见无法直接跟月夕影表白后，便想方设法地另辟蹊径。于是，他们纷纷从方行身上下手，然而，他也是来者不拒，凡是来请教的，他都会指点一二，像是情感大师。

不过他们最后都无功而返。

方行的行为很奇怪，忽然，有一天晚自习结束后他又约她到那颗古树下，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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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立在忽明忽暗的路灯下，蚊蝇四处盘绕，牧水河的风依旧清凉，夹杂着河里的鱼腥味和水藻味，还有刺破黑夜的鸣笛声和蝉鸣声。

月夕影有些紧张地问，其实她心里有些开心：“这么晚，有什么事吗？”

方行认真地说：“我找你给你说件事。”

“什么事？”

“我不许你再收别人的情书！”方行坚定地说，甚至有些气恼。

月夕影也有些恼意，连忙追问：“凭什么？”

“你是学生，应该好好学习，不应该收情书的！”方行义正言辞地教训她。

月夕影感觉自己快要被气哭了：“收情书是我的自由，你又不是老师凭什么管？”

她期待的是他那句从未说出口的“我喜欢你”，而不是他什么都不做，却要求剥夺她一切的“不准许”。

“就是不许你收情书！”方行气恼地吼叫。

他又不知道多少次地将月夕影给气哭了，而明明说好不哭的月夕影，又不争气地哭了。

不过从那之后，月夕影回绝了所有表白的人，也从来都不看情书，转身就丢入了垃圾桶里，至于那晚发生的事，他们俩也只字不提。

*

窗外的月光越发深沉，像是暗月从天宫坠了下来，硕大若银馔似的吊在半空中，此时，清凉的风声是她话语声的唯一伴奏，已经熟睡的方行是唯一的倾听者。

这个漫长的故事还没有结尾，只是恰好开头而已，还有更多的秘密是他们对方都不知道。

“方行？”月夕影温柔地盯着方行，触摸他的脸。

他没有回答，低沉的鼻息声若隐若现。她心里清楚地明白：就是面前这个男人，她又爱又恨。

*

深夜。

络银色的月光落在她白皙的侧脸上，轮廓被磨得若光润的玉面，一抹凝着的霜情在面颊上流淌，霎时间，她冰冷如玉的泪流了下来，却是这间屋子里的唯一光亮，因为它正盛着所有的悲伤、哀怨在反光。

她温柔地笑，却带着哭腔，轻声喃喃：“我一直都知道的。之所以初中有人告发我们俩个，是因为你打了说我坏话的男生。

我一直都知道的，你那天被你爸爸打了之后，你妈妈警告你‘如果再跟我有什么事出现，就给你换学校’。

我一直都知道，是你偷偷把那些追求者的情书全部扔进了厕所里，还因为这件事被年级的校霸打了一顿。

你呀！就是个要强的人，你个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