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曦和最终离去,没有应圣荑的说辞,也没有说往后如何。
雷声浩大,她记得从前安王是怕雷雨的。
那时候他害怕,却不敢在她面前展露,只能把抖着的手藏在袖子里,装作镇静的样子。
她不笑他,与他在室内依偎……什么时候变了呢?
曦和姨母是元太后,她与慕王元慕是表兄妹,元慕又自小长在宫中被朝闻帝当做养子一般,与安王再是亲近不过……
曦和自问是了解圣荑的:
自小就是除了外貌一无所长的草包,所幸他长得好,又生在帝王家,还算孝顺,不曾忤逆……
当年朝闻皇帝想培养安王做未来的摄政王,给往后的储君宸宫做个好歹能看的靠山,便将一些朝政的折子送到安王府,定时考查圣荑的长进。
结果呢?折子都是她来批,她来写应对文章,圣荑能对着书稿用自己的话说出来不露馅就不错了……
当初嫁他,不过是知道自己往后所生之子会成为皇储,往后的天子。
而后与他有情,是因为他生得着实漂亮,天下无双,对她也从无限制之举,颇是真情,温柔诚恳得像个孩子。
成婚生子了,他还是像个孩子。
以至于中了那个贱人的计!
雷电惊遏,又是轰鸣。
雨势歪斜,洒在她为风吹起的披帛上。
她站定廊外,不无恶毒:“反正,那贱人已经死了。”
最好永世不得超生。
“清雪?”
在柱子边躲雨的竟是程侧妃,想来雷电未至时候,她就到了。
程清雪就在门外听了所有,不好解释,便想早早走脱,当做没这回事,却不想忽至雷雨。
她颇有些尴尬,“曦和…”
其实摊上这种事,她们都很难开口。
“无妨,”邺曦和淡笑,仿佛殿中与圣荑对峙的不是自己,“他是对我说的,也是对我们所有人说的。”
“他不爱我们任何人。”
程清雪低下了头。
这话她可怎么接啊。
便只能骂那导致一切的晞王:
上官昭,你可真该死啊。
......
程清雪与圣荑也有七年没见了。
七年未见,其实朝夕相处也就是那一年。
成婚,生子,而后她便自请离府,回了金泠娘家,后来又带着儿子去神都紫川参与燕尔礼典的修撰……
她知道安王后院三妃都是政治联姻,虽是也算你情我愿,但到底是政治为先。
天晟王朝广大,是由元,燕,圣,册剑,南海合一而成。但真正皇族也就两个,燕与圣。
连元国皇族往后也只能做后族。
圣国燕国领土疆域不相上下(不算册剑为燕附属国的话),军事储备相差无几,太渊帝为燕圣血脉,但太渊帝姓燕,往后皇帝都会姓燕,便是因为是燕家赋予天下之主凤凰血脉。
燕家是神裔,圣家不是。
燕家在四百年前就是共主,而圣家在四百年前不过是家臣。
所以天下一统,圣国都城朝阙为东都,燕国都城紫川则为神都。
不管是联姻,分封,授官,出使,都要兼顾两国两都。
虽是五都制,但要紧的贵人都在朝阙与紫川。
正妃曦和是东都朝阙四族之一的贵女,父亲,姑父,叔父,外公,都做过前圣国的宰相,而她姨母又是元国的太后,慕王的母亲,自家的母亲又是圣国江南的文坛领袖……她虽不是身份最高,但绝对是朝野之中关系最根深蒂固牵连广远之人。
而她,是神都紫川遗族之女。如乐昌公主,汉王便是紫川贵族,姨母为朝闻皇后,而紫川遗族都居金泠城,为古紫川迁居的功勋之后,何况程家,是燕室皇族天灵试的裁定家族,历代每位皇子天资禀赋都由天灵试裁决,程家是为帝师之族。
她父亲,祖父也都任过前燕国宰相。
那位虞王的母亲,傅氏侧妃,则是朝闻皇帝堂姐的女儿,也是圣国北境领主之女……
哪一位不是江山之证,哪一位不是尊贵之系?
所以端王为长子,宸宫为嫡子。
所以……所以安王必然要多娶。
他已经不算一个人,他是未来夺嫡的引子,是排布势力分野的沙盘罢了。
她不无同情地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病情反复的圣荑。
雷雨夜,到底勾了他病根。
细细给他整理了衣裳,其实也就是把露在锦被外的寝衣塞回去。
余光看到雕花床上一些红绶带,心想这些零碎布料怎么在安王病榻之上……
又看床里暗格开着,放了一本书。
她心想安王还没出家,她还是安王侧妃,那安王这里的书……也算她的书吧。
便理所应当地拿了出来。
是《宣和十七人》。
她把书放回去。
宣和画院是前册剑国分裂时期的陈国画院,由陈国末帝为院长,授课讲学,以画入官,昌盛之时,有画院上苑十七人,神品三人为陈帝亲传弟子,妙品五人,逸品九人。
后来太平世了,陈画更是金贵,宣和十七人的画作可胜斗金,更莫说陈帝的亲笔了。
今人一向厚古薄今,今时书画不比旧时,便又起了一股品评书画,著书立说的风潮,能有书画研究的建树,亦是大学问家。
不幸啊,这书就是上官昭写的。
册页上刊印着上官昭的雅号:追颐。
哼,早该看出这人的狼子野心。
追颐…追荑!
上官昭怎么能这么不要脸!
程清雪没忍住,把那书又拿出来,要拿去扔了…走到门边又回来,叹口气算了。
是上官昭花言巧语迷惑安王…还真是真情呢?
若是真情,那她为圣荑所做,为圣荑之心…确实都比不过这本画学著作的刊印落款。
她就从没想过取一个含“荑”之音的雅号。
......
“荑儿…”
桃花林里,他转头看见母后。
母后遥遥地,不肯上前来牵他走,只唤他过去。
他不愿意,闹着要母后抱,最后被父皇抱起,那么高,能看见桃花树上的露水,光又照得露水那么亮。
“娘娘,晞王到了。”
母后笑着点头,半晌就来了一个小孩儿。
那孩子只看着他。
说,“荑儿,我终于见到你了。”
“这么多年,终于到了这一天。”
他咯咯地笑,抱着父皇的脖子对他居高临下,“笨蛋,你才几岁?”
“说话这么好笑,你当你是老头子么。”
但那小孩却长大了,成了他认识的样子,说:“荑儿,我当真等了太多年了。”
“四百年了,燕尔的王朝重生了,你也是…但为什么我们始终是这个结局?”
他看周围,哪里又有桃花林,只是宫阙之间,重楼高阁之上。
眼前,便是万千江山,千秋伟业。
上官昭对他附耳,“我永远不死,山川若在,风雨同归。”
“绝不会留你一人在这遗世。”
圣荑茫然,“为什么?之前的事…不,不是百年前,三年而已,三年而已啊!”
但上官昭容颜却淡去,唯余他在危楼之上。
对面燃起大火,他走出一步,却被雨水浇彻。
水与火本该不相容。
“别走…你在哪,你在哪儿!”
殿里熏了安神的檀香,但程清雪还是闻到一股轻微的香气,似是花香。
她盯着圣荑面庞,心想如果她方才在殿中,她能对圣荑说什么?
便说了嫁他的缘由。
“那一年,林伯父派人给我送了一幅画,问我愿不愿意嫁画上的人。”
“他先不让我看,说画上人为了国家一统,不会只娶一个,我不在意,因为我根本不打算嫁。”
“我只想着,名留青史,著书立说,发扬程家之学,更扬自己之名。”
她叹了口气,垂了头,“但是我看了画。”
“荑儿,你实在是太过俊美漂亮,我便答应了。”
“他们问了我愿意或者不愿意,但是我忘记问你了。”
她语气无奈至极,若是知道而今这般结局,她也不会贪图圣荑美貌了。
毕竟又不是谁都像她们燕国孩童那般早慧,圣荑这样的笨蛋殿下怎么会知道自己真喜欢与假喜欢?
她们对他来说都不是唯一的……
他那时也不明白唯一的含义。
“他没死…绝对没死”
圣荑却忽然睡得挣扎,神情痛苦不已。
程清雪要唤太医,但圣荑却抓住了她的手,惊醒了。
“……程姐姐”
圣荑认出她,而后推开,撇开关系镇静道:“我在太渊六年就寄名修道了,我断绝前尘了。”
程清雪抿唇,道:“那殿下去哪?”
她看着圣荑连爬带走地跑出了门。生怕她挨着一点…
“太渊还没有禁我的足!”
程侧妃只能在原地叹气,看来,明日她还是请辞好了。
但望窗外,已经蒙蒙亮。
宫门也要开了。
不需明日,已是明日。
......
“安王醒了,但是朕不知该如何对他。”
时相在太渊帝话落后拈起一枚黑子,思量道:“安王没忘?”
“不但没忘,反而对一些偏执的记忆,记得更深,还自己修饰了。”太渊帝苦笑,“他以为,晞王是怎样的痴情之辈。”
“臣听闻,”他落一子,“两位王妃已经进宫侍疾,那位韶孺人,又如何处置?”
“她不说真话,朕就一直熬着她。”
反正两位王妃也不是真召进宫侍疾的,他只想看看圣荑对王妃们还有几分旧情罢了。
毕竟,她们都为圣荑生育了子嗣。
时相明白这点,道:“从前岁月,臣也与安王,晞王有过会面。”
“在颖州案时,臣能看出他们之间情愫萌发…”他看着棋局,停了一下,“但臣当时只想,此为私事,而且上皇似乎也未曾阻拦”
太渊帝道:“上皇当年,是要在颖州案上杀了晞王。”
“他没想到那次没杀,留到今日后悔莫及。”
时相呼吸微紧,未见陛下有这等杀意。
又听君王轻笑,轻松道:“都到这一步,说从前毫无意义。”
“安王已醒,晞王已死。”时相宽慰至尊,“一切都可挽回重来。”
“…嗯”
燕萼依旧不开心,但略展眉,说出安王之病的症结:“朕是想,究竟是上官昭引诱才使安王如此……还是他当真心爱上官昭,不是被骗?”
时相又微吸一口气,想了想后无奈道:“这若是人活着,总能看出来,但他已经死了。”
一个死了,留下一个活在另一个人的梦里。
这梦,还颠三倒四地乱来,添油加醋地覆盖。
“安王殿下也只能冤枉陛下了。”
毕竟当年经手此事的,是上皇圣洇流。
而那时太渊帝,在中都紫微城。
所以如今便是后悔当初,后悔未曾仔细过问,现今种种都要重查,他也不知父皇当年到底对安王晞王做了什么…
“他前年怪朕,说朕给他喝了绝子汤,堕了他与上官昭的骨肉。”
时相的棋子都下歪了。
这是什么惊人的虎狼之语?!
真是说者敢言,听者只敢装没听见。
待喝口茶定神,又听太渊帝的无奈与好笑:
“朕对他说明,绝子汤是前朝赏赐给临幸过的宫人,使之不得有孕的药汤,又不是打胎药。”
“再者说,他是男子,晞王也是男子,他们何来的骨肉?”
“但这小子,神志不清还嘴硬,说南海有男男生子药,是朕孤陋寡闻。”
时相忍了许久才没喷太渊帝一脸茶水,只把自己呛得不行。
心想自己与夫人的床笫之语,怎么就叫安王还编排进梦里了?
昙姜哪一年又出去胡说八道了?
正想着,便见宫人对太渊帝附耳,而自家的小厮也在庭外候着。
太渊帝准了小厮上前。
说的是一件事,安王去了时府。
时相的茶水终于碰洒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