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照一回府，祝筠就抱着锦盒欢欢喜喜迎上去，锦盒打开，绸子里包裹的是两枚巴掌大小的并蒂灵芝，色泽褐红如玛瑙。

“今天去农庄，庄上的婆婆采蘑菇时发现的。年下秋收，庄上的粮食收成比去年翻了一倍，大家都说能丰衣足食，全是仰赖将军厚德，特让我代为献予将军。”祝筠眉飞色舞地说着，走起路来也是一蹦一跳。

“成色不错，是个好兆头，”高照阖上锦盒，“正好你回来，带上灵芝，陪我去看望太傅。”

祝筠应了声，和大宝一起，飞快地把马车收拾干净，换上一身洁净的衣裳，陪高照出门。

太傅府宅没有当日的热闹与喧嚣，安静地像是画里的世界。仆人们匆匆而过，戏水的鸟儿也倏忽飞离。若非灯笼上还系着稠彩，祝筠甚至怀疑太傅要不久于人世。

天高云淡，还算晴暖，传话的婢子走了有段时间，高照不喜闷在中堂，往园中晒着太阳。祝筠便也跟着在堂外等候。忽见水面上浮着一只白鹭，颇有趣，“将军你看，那只鹭鸶在捉鱼。”祝筠声音很轻，生怕惊扰到鹭鸶的美餐。

高照顺着祝筠手指的方向，见鹭鸶正凝在漂浮的枯木上，犀利的目光紧盯水下猎物。忽然间，“枯木”一沉，鹭鸶受惊，尚来不及高飞，就被池下迅猛甩出的长尾击中。一声悲鸣破空，白鹭落入鼋鼍口中。

几根白羽悠悠落下，鼋鼍带着美食潜走，池面重归平静，游鱼惊散，侥幸躲过一劫。

祝筠看呆了。

“看似平静的池塘里其实危机四伏，自以为是猎手，到头来却裹了黿鼍之腹。”身后响起李忠渐近的声音。

“没想到太傅会豢养这么凶猛的大鳄。”高照初见黿鼍，不免吃惊。

“老头子当年随陛下治水时偶然捉到，怕为祸百姓，便圈养在园中。”

“如此说来，这只黿鼍也称得上高寿，”高照对视一笑，递上锦盒，“听闻太傅染恙，一直未得探望，今日携灵芝前来，希望太傅莫怪。”

“照哥儿有心，老爷子本是气血不畅，现今已经好多了，只是闷着不愿见人。你也知道，他性子孤傲，家里出这么大事、背后饱受非议，他理不顺这口气。”李忠道。

高照理解太傅的忧虑，附和道，“陛下已经恩准太傅回乡，他又何必多想。”

“我们兄弟也是这么说，可老爷子不只担心家族的声望，更关心徽州一案的进展，故迟迟不肯启程。今儿个他肯见你，你也替我劝劝。”李忠连声叹息。

“自然。”高照跟着李忠步入内堂。

“话又说回来，照哥儿可知，当日卫将军一事查探如何。”

高照袖起手来颇为难，“我现在草民一个。”

“也罢，”李忠深表理解，又道，“我们李家自凉入魏，老爷子最忌讳与旧国再有瓜葛。那天夜里老头子醒来就把我们兄弟喊到床前严厉质问一通。常言人到年纪就会变得温和，可他那天的火气比年轻时更盛。我与你邺世伯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一直跪到了天亮。”

“两位世伯受委屈了。”高照劝慰。

“朝廷对我李家格外开恩，但我每每想起寿宴惊变，尤然心悸。若卫将军尚在，我还能问个明白，偏偏他死了，不明不白的。也不知道他只是对我李家背景不满，还是……”李忠不敢再想下去，唉声叹气，“这事啊我越琢磨越怕。”

“世伯勿要做无用的纠结。您瞧祭酒，祭酒从来都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他也就是个纸糊的老虎。老爷子病倒，我又是个闲散人，李家总得有个人撑住门面，只能是他了。”李忠苦笑，“但愿能早日查明真相，封住悠悠众口。”

高照应承着，三人不觉就走到太傅门外。太傅不见别人却肯见高照，自然是有事要谈，李忠将高照引入房中便退了出来。

祝筠安静地候在檐下，令他没想到的是，李忠也在外面等着。屋内隐隐约约有些声响，听不大清，外头刚起的风倒是不小，吹得祝筠好些凌乱。

“你跟照哥儿多久了？”李忠突然问道。

“一个多月。”约么是白玉京里被教训的厉害，同旁人讲话时祝筠总是紧张、浑身不自在。

“看你这小身板不像军营里出来的。”李忠笑笑。

“唔，是将军，哦不，公子在梁安收留我。”祝筠老实回到。

“照哥儿一个多月前就在梁安了？”李忠露出惊色。

祝筠隐隐觉得自己说错话，不敢再应。

“你不用慌，我随口一问，”李忠见小跟班依然土着张脸，便多说了几句，“无诏离营是重罪，陛下知道他去了凤鸣霞，未必知道他去过梁安。这件事，你勿要再与旁人提起。”

“是。”祝筠十分受教。

“他最近都在忙什么？”李忠另寻了个话茬。

祝筠悄声看了李忠一眼，同当日为将军牵红线时一般和善，遂答道，“看书。”

祝筠见高照时，多是在看书。若非将军有一副好身材，旁人多会以为他是个文官。

“小时候不读书，长大了到知道书中自有黄金屋。”李忠感慨。

李忠原想再问问高照近况，见祝筠拘谨的好似朵娇嫩的花苞，言语一挤兑就能挤出水来，遂寻了把剪刀，修剪园中枯枝。

祝筠一动不动的站着，看着像是在发呆，实则脑袋正飞速盘算着铺子的事。按照朝廷公告，再过二十天，江北开通交市。届时南北商人齐聚江北，物货交易一片繁荣，若掌握好江北集市风向，定然能大赚一笔。祝筠本想呈过灵芝就汇报此事，结果还没说出口，就被拉来看望太傅。

此刻正闲着无聊，祝筠思忖起要在江北开间什么样的铺子。岭南的茶叶必然是最受欢迎的，可惜现在不是出新茶的节气。将军的茶庄不愠不火，就算开到江北，也难免被其他茶庄压过一头。至于那胭脂铺，虽说压低价格稍有些起色，但指望卖胭脂赚钱，还不如种地来的实在。

裁缝铺是手艺人的生意，铺子里的大裁缝未必愿意背井离乡到江北谋生。祝筠想想便作罢。

只剩下酒了，竹息酒坊的酒确是笔宝藏。自从上次在太傅家里打翻整坛桂花酒，竹息酒坊的生意就兴隆的不得了。库房里四只的箱子全靠酒坊给填满银子。但酒贵在一个时间上，越是陈酿越香醇，现今完全来不及准备太多货，铺子真要开到江北只怕是供不应求。有好主顾，却没有好货，祝筠有些焦虑。

“你是在睁着眼睛睡觉？”这熟悉的语气除了高照也不会有别人。

祝筠回过神来，将军不知何时站在眼前。祝筠瞧屋里门掩着，老太傅没有跟出来，还好不算太冒失。在高照面前出丑习惯了，不再外人面前丢脸就好。祝筠咧咧嘴，神神秘秘道，“等回去跟将军说。”

李忠见高照退出来，放下手里的营生，迎了过来，“老爷子可有为难贤侄？”

“叙旧罢了，怎么会为难。”

高照惦记着往户部走一趟，不多逗留，拱手告辞。李忠世伯倒是很客气，豪爽道，“我送贤侄。”

内室离大门颇远，高照推辞，“世伯留步，我是晚辈，岂有让长辈相送之理。”

“无妨，我这还有件事，”李忠拉过高照，低语道，“自寿诞那日算起，骥儿已有六日不见踪迹。”

祝筠闻言一阵紧张，埋头躲在高照身后。

“哦？他还没回来。”高照驻足，做出吃惊的神情。

“莫非世侄知道他去哪儿？”

高照调整神情，答曰，“不知。”

“骥儿一直是被二弟放养的，虽说读书不上心，胸无大志，但也不学其他贵公子惹事生非。以前也有外出游玩一个月不着家的情行，但隔上三五日总会报个平安。此番却像失踪一般，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仍不闻不问不见踪影。”

“怎么不见祭酒着急，反倒是大伯先着急了。”高照打趣。

“二弟性子平和，除非火烧房子，不然是见不到他着急。我这个大伯也是担心骥儿出意外。我听他身边的小厮说，十天前你在斜巷见过他，他有没有提过要做什么去？”

“不曾，”高照看看脚下的台阶，又看看空中飘过的云彩，“可能是被生意牵绊住，应该快回来了吧。”

“生意？”李忠不甚理解。

世伯这副摸不着头脑的神情，定然不知他侄子是个赚钱的干将。高照突然很佩服李骥，白玉京的生意做得远近闻名，仍能将家里瞒得滴水不漏。

“晋王治水，他想出份力。”所幸高照脑子转得快，替自己圆了话，“蜀道难，传信不方便。”

“这个熊孩子，走前也不吭声。”李忠骂骂咧咧地送走高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