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城的梅雨季像块浸透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街角时光”咖啡店的玻璃凝着细密的水珠，林悦推门时，风铃发出细碎的响声，混着咖啡机的蒸汽在潮湿的空气里打转。她习惯性看向靠窗的卡座，那里曾是她和苏瑶的“专属座位”，墙上还挂着三年前的合影——苏瑶举着融化一半的香草冰淇淋，奶油沾到鼻尖却浑然不觉，阳光从云城塔的间隙里漏下来，在林悦发梢镀了层金边。
今天的苏瑶却缩在最里侧的角落，浅灰色风衣裹得紧紧的，面前的冰美式早已化出一圈水痕。林悦走近时，才发现她眼尾泛红，袖口的墨迹比平时深了许多，像是反复蹭过稿纸留下的印子。笔记本电脑倒扣在桌上，边缘露出半截A4纸，“辞职信”三个字用黑色粗体印着，在暖黄的灯光下格外刺眼。
“怎么坐这儿了？”林悦笑着坐下，指尖刚碰到桌面就被凉意激了一下。苏瑶没抬头，指甲无意识地刮着咖啡杯沿：“老位置的沙发弹簧硌屁股。”声音哑得像浸了水的棉花，和她平时利落的声线判若两人。林悦盯着她发颤的手腕，突然想起上周视频时，苏瑶还在抱怨新写的中篇被三家出版社拒稿，说编辑建议她“多写点北上广的生存焦虑”。
苏瑶突然把那页纸推过来，动作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后天早上十点的航班。”纸角卷着毛边，显然被反复折叠过。林悦扫过上面的内容，“上海星途文化公司驻沪记者”几个字让她太阳穴突突直跳——苏瑶从前最不屑这种坐班工作，说“朝九晚五会扼杀毒死自由撰稿人的灵感”。
“上周在书展遇见陈凯了。”苏瑶忽然开口，指尖死死按着桌角，“他带着助理来谈版权，那姑娘才25岁，说话时无名指上的钻戒闪得人眼疼。”陈凯是苏瑶的初恋，分开七年，曾是她笔下所有温柔男主角的原型。三个月前那个暴雨夜，苏瑶浑身湿透地砸开她的门，怀里抱着半瓶喝剩的威士忌，哭到缺氧时断断续续说：“他女儿叫小云朵，和我们小说里的女主角同名。”
林悦伸手想握她的手，却被烫到般缩回——苏瑶的指尖凉得惊人。“编辑说我的故事像杯温吞水，”苏瑶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可云城的雨本来就是温吞的，不像上海的雨，砸在脸上能砸出淤血。”她忽然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林悦，“你呢？还打算陪着陆子轩耗多久？他爸的透析费像个无底洞，他弟整天板着脸甩脸色，你妈每周打电话催婚时，你敢说心里没闪过后悔？”
这话像根细针扎进心口。上周陆子轩为父亲治疗费四处奔走时，林悦确实偷偷翻看过陈宇发来的offer，上海分公司总监的职位，年薪比现在多30%，还附了句“云城太小，容得下你的策划案，容得下你的爱情吗？”而母亲昨天的电话里，又提起老家和她同龄的姑娘都怀上二胎，“你不为自己想，也得替陆家想想，病人需要的是能全天候守着的儿媳妇，不是整天加班的女白领。”
苏瑶从笔记本里抽出张泛黄的纸条，是大学时林悦写给她的：“苏瑶，楼下奶茶店的姜茶买一送一，热三秒喝最暖胃，别老吃止痛药。”边角还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那时候我们觉得，守住这点小温暖就够了，”她的声音轻下来，“可现在呢？你的温暖在医院病房，在陆家父子的争执里，我的温暖却成了老街区即将拆掉的梧桐树，成了这家马上要换老板的咖啡店。”
窗外突然响起闷雷，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玻璃上。林悦想起上个月苏瑶帮她改房地产策划案，熬到凌晨三点时突然说：“其实我挺羡慕你，至少还有个明确的对手，陈宇再难缠，也比看不见的未来好对付。”现在想来，那时苏瑶眼底的血丝，不只是熬夜所致。
“驻沪记者的职位，”苏瑶摸着辞职信上的公司logo，指腹在烫金字体上留下淡淡的水痕，“其实是陈凯帮忙牵的线。”这句话像颗炸弹，在两人之间炸开。林悦猛地抬头，看见苏瑶别过脸去，睫毛在眼下投出颤动的影：“他说我适合写大城市的故事，就像当年他说我适合留在云城。”
“所以你要去证明给他看？”林悦的声音不自觉拔高，“证明没有他，你也能在上海写出爆款？”苏瑶没否认，只是从包里掏出个小木盒，推到林悦面前：“在老照相馆修复的，你妈那张和穿旗袍女人的合影。”盒盖打开时，樟脑丸的气味混着旧时光的气息涌出来，照片边角的钢印清晰可见——“云城记忆”照相馆，那是林悦母亲年轻时最爱去的地方，也是揭开家族秘密的关键线索。
手机在桌上震动，陆子轩的消息跳出来：“父亲今天拒绝透析，说不想拖累我们。”紧跟着是陈宇的短信：“上海团队缺个能打硬仗的总监，你上次提的‘城市记忆’策划案，总部很感兴趣。”林悦盯着屏幕，突然想起上周在医院，陆子豪把她拉到楼梯间，冷着脸说：“我哥最近总盯着公司的预支款发呆，你真以为他没看出你偷偷垫了治疗费？”
“你看，”苏瑶轻声说，“云城有太多齿轮把你卡住，陆家的病人、你的职场、你妈的期待，可我呢？”她望向窗外，老街区的方向闪着挖掘机的灯光，“明天开始拆了，我们常去的那家糖炒栗子店，还有你第一次遇见陆子轩的那个公交站台，全都会变成写字楼。”
林悦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指尖触到凸起的骨节：“我和你一起去上海，陈宇的offer——”“别犯傻。”苏瑶打断她，反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终于有了点暖意，“你在云城的根扎得比谁都深，陆家父子需要你，你的‘城市记忆’策划案需要云城的故事，就连你妈，她唠叨归唠叨，心里最骄傲的就是你在云城从策划助理做到主管。”
她抽出被攥皱的辞职信，折成纸船的形状，推到林悦面前：“这封信是在打印店随便买的，我连落款都没签。”忽然笑了，眼睛还是红的，“其实我就是想去看看，当年那个说‘云城是最适合生活的地方’的自己，离开后会不会后悔。”
雨小了些，苏瑶站起身，风衣口袋里掉出半张车票，目的地“上海”的字迹被雨水晕开，像团化不开的墨。她弯腰捡票时，林悦看见她颈后新纹的纹身——极小的云城塔轮廓，藏在碎发下面。“等老街区拆完了，”苏瑶把伞塞给她，“记得拍张照片给我，我想看看，没有梧桐树的云城，雨是不是还带着桂花香。”
走出咖啡店时，暴雨又倾盆而下。苏瑶的背影在雨幕里越来越小，背包侧袋的车票角轻轻扬起，像只想要展翅的蝴蝶。林悦摸着木盒里的老照片，指尖触到背面凹凸的字迹，借着路灯看清是行小字：“如果我在上海写砸了，你得收留我，住你家沙发就行，就像大学时那样。”
手机再次震动，张薇的消息跳出来：“离婚证领了，可站在民政局门口，我突然不知道该去哪。”附带一张照片，空荡荡的客厅里，只有她常坐的那把绣着玉兰花的藤椅。林悦突然想起张薇上周说的话：“结婚十年，我连穿什么颜色的睡衣都要听他的，现在好了，终于可以穿荧光粉的睡裙，开着灯睡整宿。”
回到医院时，陆子轩正靠在病房门口抽烟，烟头在黑暗中明明灭灭。看见她手里的伞，刚要开口，林悦突然说：“苏瑶去上海了。”他愣了一下，把烟头按灭在墙上的灭烟盒里：“我听见你在咖啡店和她吵架了，隔着三条街都能听见雨声。”
走廊尽头，陆子豪正和值班医生说着什么，白大褂的下摆扫过地面，发出细微的响声。林悦摸着口袋里的木盒，突然问：“如果有一天，我也想去别的城市试试，你会觉得我是在逃避吗？”陆子轩转身看着她，目光落在她攥紧的拳头上：“你记得吗？我们第一次在咖啡店遇见，你把泼洒的咖啡渍画成了云城地图，说‘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脾气，要学会和它和解’。”
深夜陪护时，林悦打开手机里的相册，翻到苏瑶刚发来的照片：上海的出租屋里，床头贴着张A4纸，打印的正是云城老街区的全景图，角落画着两个小人，一个举着冰淇淋，一个拿着策划案，旁边写着：“暴雨是暂时的，就像陈凯的婚戒，就像老街区的拆迁，总会有新的故事生根。”
窗外，雨还在下。林悦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突然发现苏瑶留下的伞柄上，不知何时缠了圈细红绳，是大学时她们一起编的“友情绳”，说好了“谁先离开云城，就要把绳子留给对方”。现在红绳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像道小小的、不会熄灭的火苗。
苏瑶在上海的第一个凌晨，给她发了条消息：“刚下楼买夜宵，发现便利店的关东煮和云城的味道不一样，辣得呛鼻子。”附带三个流泪的表情。林悦笑着回复：“下次寄点云城的辣酱给你，记得别像大学时那样，把整瓶倒进泡面里。”
关掉手机，病房里传来陆父均匀的呼吸声。林悦摸着老照片上母亲年轻的脸，突然想起苏瑶说的“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故事”，或许友情也是如此，有的故事在同一个屋檐下续写，有的故事在不同的雨天里并行，但只要那些共同经历的温暖还在，就像云城的雨终将迎来暖阳，她们的絮语，总会在某个晴好的日子里，再次相遇。
这一晚，云城的雨下了很久。咖啡店的老板娘收走苏瑶未喝完的冰美式，看着墙上那张只剩一个人的合影，轻轻叹了口气。而在黄浦江畔，苏瑶望着对岸的灯火，打开笔记本，新文档的标题是：《云城来信：致那个留我在雨季的姑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