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上,医师为赵玄重新上药包扎伤口后,银针缓缓刺入他的肌肤。
这位圣手是刘裕临行前特意安排进队伍的。
刘义符知道此人姓葛,出身道医世家,医术毋庸置疑。
在江南,不少人假借葛家传人名义招摇撞骗,葛家的名声可想而知。
太医职位向来血脉传承,几任太医都是葛家中人。
想无偿让世家传授核心技术给外人,简直是天方夜谭。
学医之难,较儒释道也不遑多让。
让民间圣手担任御医,即便医术超群,皇帝又怎能安心?
谁能保证他不会受胁迫而开毒药?
鉴于种种不确定因素,皇室只能选择世家子弟担任御医。
一旦涉及下毒,便诛连九族!
将一人性命与全族捆绑,保障自然充足。
“他情况如何?”
刘义符见赵玄满身大汗,几乎浸湿被褥,忍不住问道。
“这位将军失血过多,又淋了太多雨,但好在救治及时,我已针灸散去他体内的湿气,静养几日,便能下地走动。”
“那就好。”蹇鉴听闻此言,强忍着内心的激动,看着刘义符眼眶有些湿润。
“扑通!”刘义符正观望着赵玄的气色,突然听到这声响,眼皮微微一跳。
“你这是做什么?”刘义符惊讶地问道。
蹇鉴低下头,双膝跪下,对着刘义符不断叩首,医师与蒯恩见状,都识趣地让开了位置。
“将军待我至亲,世子救了将军性命,我愿意为世子当牛做马。”蹇鉴声泪俱下地说道。
“赵将军是忠义之士,我绝不会见死不救,快起来吧。”刘义符看着蹇鉴连连叩首,叹息一声,上前搀扶。
蹇鉴本想再次叩拜,却被刘义符扶起,他抬头一看,发现竟是刘义符亲自上前,神情惊愕,毕竟自己披着铠甲,体重也足有两百斤。
刘义符神色严肃地说:“我不需要你为我当牛做马,往后只需按我的指令行事,功过分明,该怎样就怎样。”
蹇鉴站直身体后,恭敬地行了一礼,刘义符知道赵玄的忠义,却没想到他能让手下亲信为他赴汤蹈火,。
蒯恩被眼前的一幕深深触动,突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当初他背负马刍时,尽管情况比蹇鉴好得多,但心境相似,在低谷时得到帮助,那不仅是贵人,更是恩人,不知为何,这位年轻的世子在言行上越来越像主公了。
当蒯恩回过神来,听到刘义符在叫他。
“蒯将军怎么了?”刘义符见蒯恩长时间闭眼不动,关切地问。
“仆无事。”
“将军若觉疲累,不妨先休息一下。”蒯恩见刘义符眼神中满是担忧,没有多作解释。确实,他身心俱疲,但此刻离开,又实在放心不下。
“仆不累。”刘义符见他两次推辞,便不再劝说,转而询问坞中的情况。
“这柏谷坞确是难得的坞堡,我有心整顿此地,只是不知该从何处着手。”
毛德祖正忙于指挥军队在坞堡内外进行修整,一方面要清点军械粮草,另一方面还要收编残余的降军,今日无论如何,也无法对偃师发起攻击。
偃师作为离洛阳最近的县城,一旦攻克偃师与巩城,洛阳将暴露在晋军的包围圈中,成为一座孤立无援的城市。
听闻刘义符打算管理坞堡,蒯恩面露苦笑道:“关于经营之事,世子或许应该咨询颜公。”
这时提到颜延之,刘义符这才意识到自己忽略了自己的老师。
“老师是否已经进坞?”
见蒯恩摇头,刘义符不禁感到无奈,“这些事稍后再议吧。”
管理一处地方并非短时间内就能见效的事。刘义符表示想要整顿柏谷坞,并非仅仅为了一点小利,他忧虑的是打下关中后要如何守住。
屋内,一片静谧,刘义符见赵玄无事,便安排蹇鉴守在榻旁,随后自己缓缓起身,缓步向屋外走去。
刘义符慢慢走上坞墙,看到毛德祖正和下属谈话,便轻声叫他。
“毛公。”
下属见此情景,识趣地行礼离开。
毛德祖看着刘义符,说道:“以后,世子如果再像今天这样亲自冒险,请恕我直言冒犯。”
坞门打开时,毛德祖看到刘义符骑马入坞,几乎吓出一身冷汗。
毛德祖没有阻止,并不意味着他同意刘义符这样做。
面对毛德祖的警告,刘义符尴尬地笑了笑,说:“毛公放心,我绝不会再有下次。”
听到刘义符的承诺,毛德祖点了点头,问道:“世子不顾自己的安危去救赵玄,这是为什么?”
坞门虽然被攻破,但墙上和巷子里还有秦军抵抗。
一个不小心,就可能丧命。
毛德祖心里明白,但他还是想亲耳听听这位年轻的主人是怎么想的。
见刘义符一时无言,毛德祖摸着胡须说:“古人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毛祖德心里清楚,尽管刘义符救了赵玄一命,但后者早已决定为国家牺牲自己。
赵玄这样的忠义之士,心中所念的归宿,便是马革裹尸而还,刘义符救了他不一定会让对方感激。听此,刘义符他转头眺望墙外一片狼藉,正色道:“毛公可曾感受过这世间不公?”
“不公。”毛德祖诧异。
他本已在脑中浮现过诸多说法,例如收服人心,顺其大势诸如之类的言语,但没想到刘义符会说出这种话。
“毛公往前乃是秦人,您曾亲眼目睹占据大半天下的苻坚是何等下场。”
听此,毛德祖回想起了那段不堪往事。
“您也知道,三秦之民仍念记着苻坚之仁义,我随您入关之后,询问路边百姓可还记得苻坚时,您知是他们是什么反应?”
毛德祖神情复杂,刘义符见他沉默不言,遂继续说道:
“有一头发斑白的老叟听得我提及苻坚,彷徨血泪。”
刘义符并未夸大,除去坞堡之中的百姓能勉强存活,大小村落的树皮都已啃的精光。
待草树枯尽后,唯以黄土填腹。
是他们不够辛勤吗?
秦国境内大肆强征粮草,筹集三十万石难吗?
不难,只要苦一苦百姓。
纵是百万石,千万石,尤有之!!
曾经生活在苻王治下的关中百姓,何曾遭受此等苦难?
毛德祖听之,感触颇深,他抬起白首,似是要将数十年前的悲愤忘却。
苻秦大乱之际,其父祖皆丧命于贼寇手中。
南渡时,他又何尝不是北望乡关。
衣冠南渡之情,毛德祖可算是亲身感受。
他听刘义符说起往事,一时触动颇深。
刘义符初见毛德祖时,便时常想起原来的历史:
毛德祖誓守虎牢,被魏军断其水源后,自上到下,皆因饥渴而不流血。
泪尽,唯以血代之。
此等情形,何其之悲壮哉?
那时的毛德祖,宁死不降,所为的难道是自己这位纨绔少帝?
壮年时,他无力为父祖报仇。
垂暮时,他怎会再一次退却?
此等忠臣义士,凭何落得那般下场?凭何留于后世的,只有那寥寥一笔?
赵玄如此,毛德祖亦如此。
当毛德祖问起后,刘义符便不自觉地将二人相互联想。
“凭何无忠无义之人,却要比忠义之人长存于世?”
刘义符指斥的,不单是近在咫尺之间的姚洸,还有那篡位之逆臣,姚苌。
苻坚至五将山,只剩下侍卫十余人。
姚苌之将吴忠追赶上苻坚时,见其神色自若,坐而待之。
此后,姚苌向苻坚索要传国玉玺,方才有那怒目遗言:
五胡次序!无汝羌名!!
姚苌逼迫禅让不成,便苻坚缢杀于新平寺。
此后姚苌建国,虽屡建文武之功,但难掩弑君之罪名。
无汝羌名,难道是苻坚真心之言吗?
姚苌被封为龙骧将军,苻坚曾对其激勉道:“昔朕以龙骧建业,未尝轻以授人,卿其勉之!”
若苻坚自心底认为羌人低贱,怎会以大任受之?
看着往前倚重的后生,为权利而叛,欲置己为死地,何其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