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镇恶心中积压多年的话语,时机未成熟,他不得不隐忍。
他不再与兄长争执,转而凝视崤山,平复心情后,他长舒一口气,自不惑之年来,未曾如此舒畅,能像刘义符送别那般激励他的,此生仅有三次。
当初,身为一县之令的王镇恶,被刘裕的名望所动,召入府中交谈,刘裕对他印象深刻,次日便对下属称赞:“王镇恶,乃王猛之孙,真是将门出虎子。”
王镇恶十三岁时,苻秦山河破碎,他与家眷走散流落在渑池,被李方收养,他对李方心存感激,曾言:“若遇英雄主,取万户侯,当以厚报。”
历史似乎总是在重演,当时的王镇恶,几欲将李方当作韩信之漂母,但李方并不是这样的人,李方知足常乐,他回应道:“君乃丞相之孙,人才出众,何患不富贵?往后见时,用我为本县令,足矣。”
刘裕对王镇恶的赏识和信任,如同刘邦对韩信一般,韩信被萧何追回后,刘邦与他面谈,随后决定任其为帅,刘裕也是如此,仅见面相谈后,便委以重任。
刘裕亲自为王镇恶另辟一条大路,给予他机会展示自己的才华,这与刘邦对待韩信的做法如出一辙,刘邦对韩信的信任和器重,使得韩信能够充分发挥自己的军事才能,为汉朝立下赫赫战功,同样,刘裕也希望王镇恶能够像韩信一样,为他建立不朽的功绩。
王镇恶并非韩信,韩信在功成名就之后,野心膨胀,最终走上了谋反之路,而王镇恶始终忠诚于刘裕,没有背叛的念头,这或许是因为他深知自己的身世和经历,明白自己能够得到刘裕的信任是多么不易,同时,他也感激李方的养育之恩。
如果王镇恶身边有蒯彻劝他行大逆之事,他会毫不犹豫地拒绝,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目标不仅仅是功名利禄,还有对恩人的回报和对国家的忠诚。
三十年,半甲子,一世之隔。
王镇恶于公于私,都迫切想在来年之前进军渑池,报之前许诺的恩。
“也不知李方可还安好?”王镇恶忧声道。
王基一听,错愕片刻后摇头笑道:“原来如此!”
王镇恶见王基露笑,也止不住笑了。
“你知我向来如此,何为原来之说?”
“你我兄弟相逢时,已是十数年前,当初你对我提起李方之事,我以为你是想效仿淮阴侯而戏言,谁知你到如今还记得,我却早已忘却。”
时光匆匆,恍如隔世,大概就是这般情景。
想起年少之时,近在眼前,又远如缥缈。
王基在军帐中初见刘义符时,就曾感慨过,如今体会更深。
王基拍了拍王镇恶的肩膀,叹道:“为兄老矣,不能同你一般,还怀有往日那一腔热血。”
既然自己无统世之能,为何要束缚有能之人?
“你尽管放手去做,为兄与弟弟们,皆在身后支持。”
手掌牢牢按在肩上,非但不疼,还有阵阵暖意。
自叔父王曜之后,身旁年长于王镇恶的亲族,便唯有王基一人。
王镇恶望着须鬓灰白相间的王基,恍惚间仿佛看到了父亲与祖父的影子,他一时哑然失语,张了张嘴,喊道:“兄长。”
王基见他情绪激动,担心他压力过大,便大笑道:“你乃一军之统帅!怎还像女子般扭捏?若要感谢为兄,待攻入洛阳,拿些珍玩赠予我便足矣。”
苻秦倒塌后,王氏子孙离散四方,有的在北魏任职,有的归隐山林,而王镇恶,恰恰应验了王猛那句“唯镇恶将兴吾门”的谶语。
屋内,刘义符得知赵玄醒来的消息后,当即从坞外赶回,随着“吱呀”一声,门轻轻合上,蹇鉴神情焦急,看到刘义符赶来,顿时露出喜色。
“世子呐!您快与将军说说!”蹇鉴上前急切地说道,“无论如何,我就是劝不住赵玄。他连床都下不了,却一心要逞强。”
刘义符见状,神情淡然,他让蹇鉴搬来胡椅,双手扶膝坐下。
赵玄本在假寐,听到刘义符的声音后,缓缓睁开了眼睛,他靠枕看向刘义符,问道:“恩人可是豫章公的世子?”
刘义符点头答应,说道:“赵将军还是称呼我为世子,不要叫我恩人。”
“嗯。”赵玄也不坚持,轻轻挥手让蹇鉴扶他坐直一些,阵痛过后,赵玄缓了口气,说:“世子救命之恩,今生难以报答,但我这条命是世子给的,现在我别无所求,只求一死。”
刘义符笑了笑,道:“赵将军既然知道这是愚忠,为何一心求死?”
对于赵玄的态度,刘义符知道他跨不过那道坎,在他眼里,忠与义几乎无异。他得自己大恩,不敢擅自而死,还要在言语中乞求,可见其脾性。
赵玄似乎感到惭愧,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才正色说道:“我蒙受三位皇帝的厚恩,若背叛主上以求富贵,到了九泉之下,也无颜见先帝啊!”
情到深处,赵玄的胸腔起伏不断,也因此咳嗽起来。
蹇鉴想开口劝解,但他嘴笨,赵玄不会听,因此只得收力轻抚他的胸口。
“将军的心结,我可以用‘大义’二字来解开。”
赵玄听了,无奈地哀叹一声。
“若我不施救,将军早已命丧黄泉,换言之,你这条命本就献给了姚氏,哪里还有什么颜面可言?”
话音刚落,赵玄微微一愣,开口解释道:
“我自幼家中长辈常提及忠君之道,为此家中常常争吵不休,叔父认为,天下无信无义之人众多,我辈身为赵氏子弟,自汉朝建国以来,从未有过叛国之举。”
赵氏数十代中,有碌碌无为者,有中庸之辈,也有杰出人才,但叛国奸佞之徒却从未出现过。
如今赵氏中人,有的在魏仕官,有的在秦任职,且多身居要职,像司隶校尉、西园校尉等掌控京师大权。即便无功无绩,却能获此重任,足见各国君主对赵氏的倚重。
“将军重情义,不愿对秦人动武,我不强求,但我想问问将军,可还记得你的祖辈,麒麟阁功臣、汉家柱石壮侯?”
赵玄闻言后愣住,说不出话来。
蹇鉴则瞪大眼睛,看着这两人,与他们心领神会不同,蹇鉴感到迷惑。。
天水赵家世代为官,家族中有人担任尚书令和右仆射,自汉朝起,其家族人才文武双全。
刘义符派人打探赵家后,了解到其在朝廷中的影响力,决定拉拢赵玄。
刘义符停顿了一下,然后说道:“壮侯将胡人驱逐至长城外,屯田戍边,北御匈奴,西平氐羌,立下安邦之功,被纳入麒麟阁,将军受三皇恩宠,可曾参观过麒麟阁?”
说到这里,刘义符站起身来,一字一句地说:“九泉之下有两位羌族首领,但你可曾想过自己是汉人?天下万民不知汉文化,难道你也不了解?”
刘义符接连质问赵玄,赵玄满面羞愧,呼吸急促,沉默无言。
“将军只见羌主,却未念及壮侯年老时为守护边疆百姓主动请缨平羌,我不求将军重振祖辈基业,只盼将军想想,壮侯与其他先辈在九泉之下,看到您为羌胡效命两代,会作何感想?”
赵玄低头,凝视着被褥上的条纹,身体僵硬,他闭上眼,回想着初入麒麟阁的那一幕。难道自己所坚守的忠诚,真的违背了祖训?
蹇鉴听后,心中明白了大半,嘴角微动,默默点头,以往他劝说赵玄时,总是痛斥姚禹等人的奸恶,嘲笑姚洸的愚蠢,然而如今这位的少年,上来就是数百年前的辉煌功绩和祖辈的心愿,直接把赵玄压下了,这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是真大?
刘义符重新落座,轻叹一声,说道:“关中之民,多是汉族,即便如夏、苻、凉这些曾经的政权统治时,那里的百姓也都饱受欺凌。”
刘义符愤慨不已,接着道:“就连向我晋称臣的杨盛,都敢欺负他们!”
稍作停顿,他目光中透露出悲愤,又问道:“将军可曾看到那些在战乱中死去的秦地士卒,以及在欺凌压迫下挣扎求生的秦地百姓,其中又有多少是羌人呢?”
刘义符继续感慨道:“姚泓本应是一位施行仁政的君主,然而,仅仅依靠施行恩惠和仁义来治理国家,却忽略了国家的根基——子民,这怎能行得通呢?”
他微微皱眉,加重了语气:“如果将军觉得我所言有所夸大,大可以到扬州、荆襄一带,或者蜀中的汉中、成都等地去走一遭,亲自看看我晋朝的子民和秦地的子民之间究竟有多大的差别。”
刘义符注意到赵玄有所触动,却又沉默不语,便进一步说道:“汉室虽然尚未复兴,但汉人依然存在,我和父亲都姓刘,乃是高祖的后裔,我军此次前来夺取关中,将军或许认为这是我父亲为了追求功名之举,但将军心里清楚得很,豫州的秦地百姓见到我们的军队亲临,无不望风而降,就连那诬陷将军的姚禹等三人,其实早就有了归降之意。”
刘义符的目光变得锐利,紧紧盯着赵玄,追问道:“那些归降的秦人,他们是为了汉吗?是为了晋吗?还是为了我这个刘义符呢?”
刘义符坚定地说:“秦朝仅历经两代便灭亡了,这充分证明天下并非由君王和权贵所主宰,历朝历代的变迁,归根结底都是因为民生的问题。”
“今日前来,非求将军叛国,秦国灭亡的征兆已经显现,魏国难以保全,但……”
“天下分裂已久,家父常教导我,男儿的不朽功业,应以平定天下为己任,这天下并非一家、一族所有,而是万千百姓的天下!”
说完,刘义符转过身去:
“得天下者,必得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