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义符在场,受降之事自然由他负责,面对姚洸一行人,他没有急于策马上前,而是向众人问道:
“该要如何处置他们?”
毛德祖道:“我等无处置之权,若世子未赶来,便是妥当安置,待主公亲至后,再做决断。”
洛阳城内士族大家众多,姚洸等人又是宗室近亲,且表现得过于乖巧,晋军尚未攻城,姚洸便主动投降,若真要处罚他们,似乎也不合适,只能考虑赏赐的大小。
刘义符决定按照毛德祖的建议行事。毛德祖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于是,刘义符单骑策马而出,身后跟着蒯恩、蹇鉴和一众武士。
这种场面,大多数人未曾见过,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权臣们如今却卑躬屈膝。
姚洸看到那个身着金甲、骑着赤驹的少年郎不紧不慢地来到自己面前。
“世子。”片刻后,姚洸见刘义符没有下马的意思,脸涨得通红。
面对这位先皇之子、陈留公,难道不该下马行礼吗?相比姚洸的作态,姚禹三人却目不转睛地看着刘义符身后的壮汉。
“这……这不是那……”闵恢刚要开口,却被姚禹用右肘一碰,三人见姚洸不认识蹇鉴,有心提醒。
“殿下。”闵恢轻声呼唤,但姚洸没有任何反应,只得与姚禹面面相觑。
“世子,就是他们!”蹇鉴本就憋着一口怒气,看到姚禹三人一直盯着他,终于忍不住怒道,刘义符瞥了一眼蹇鉴,后者立刻收手。
姚洸回头看向姚禹,又看了看蹇鉴,眉头紧锁,就在此时,刘义符翻身下马,上前接住大印,说道:“将士们在外受酷暑所扰,脾性烈了些,让陈留公见笑了。”
姚洸看着比自己小一轮、身高仅及自己脖颈处的刘义符说出这番话后,心中更加忧郁。
“无妨无妨,我已令备下宴席,只待世子与众将士们入城。”
“宴席便罢了。”刘义符说道。
姚洸被当众拒绝,脸上露出一丝勉强的笑容,回道:“任凭世子安排。”
“请世子先行。”
姚洸伸手示意,但刘义符没有理会,他转身将大印交给旁边的武士,然后跨上马镫,手握缰绳,沿着两侧秦僚让出的宽道前行。
王镇恶和檀道济等人见状,立即命令各自的部队整齐列队进入城池。
刘义符走在街道上,看着两旁的黄铜驼像以及路边稀疏的百姓,心中不免感慨。
这还是姚洸等人特意布置的场景,可见洛阳城中人烟稀少,与建康相比,除了稍微宽阔些外,街道、城墙、宫殿各处都显得破败不堪。
建康的太极殿原本是仿照洛阳北宫建造的,如今却已不复存在。
正当刘义符凝视着宫城时,一列士兵穿过屋舍,开始向城中其他地方集结。
刘义符回头望向后方,看到王镇恶若无其事地指挥人马,于是调转马头问道:
“王公这是何意?”
仆不愿止于洛阳,决心率军西进,必须做出取舍。
我与王公所言,并非儿戏。
那些晋军没有在铜驼大街上明抢,而是趁着接管城池之时涌入其他街巷之中,显然手法娴熟。
王镇恶见刘义符神情含有愠怒,当即近前解释道:“世子难道以为,军中将士北伐,是为了大义?”
“北伐之初,我已与王公说了,掠夺百姓之财,用以激励士气不可取,您为何要这般做?”
“半日。”二字说出,王镇恶便不再多言。
“纵使是一刻也不行!我等打着仁义之师的旗帜,若与贼寇别无二致,岂不是自毁前程?!”
之前在关外小打小闹也就罢了,如今大军已至洛阳,还要得寸进尺的话,刘义符断不会再纵容。
“世子以为,这洛阳之民,与乡野之民有何分别?”能居住在洛阳中的,哪怕是城墙边上,衣食皆是有富余的,这才围洛阳两日,要说家家户户中没有余剩的钱粮,谁能相信?
“在您眼中,人心便如此轻贱不成?”
听此,王镇恶沉默不言。
“自晋朝建立以来,洛阳已经六次失守!如果为了眼前的小利而埋下祸患,这能用钱粮来弥补吗?”
王镇恶默默地退后了一步。
刘义符观察他的表情,立刻心领神会,今天看来自己不得不做一番“镇恶”之事。
铜驼大街上,刘义符亲自执法后,调遣白直队与晋军抓捕违纪士兵,起初还有人反抗,但很快便平息下来。
刘义符看着一旁面不改色的王镇恶,怀疑他是否在借自己之手除掉那些骄兵悍将。
“半个时辰过去,所抓之人大半是王公部下,我擅自处置,王公是否有意见?”刘义符突然说道。
王镇恶看到那些熟悉的脸庞,心中难免有所波动,但他还是开口说道:“任由世子处置。”
刘义符:“那您放纵麾下违纪,该如何处置呢?”
王镇恶不动声色地反问:“世子想如何处置?”他知道无论是功过还是职权,刘义符都无法处罚他,这番话不过是敲打而已。
“我处置不了王公,待父亲至洛阳后,我会如实相告。”刘义符说道。
王镇恶以往对麾下的放纵并非一日两日,若他突然约束,可能会引发哗变,刘义符依靠刘裕的威望,使得那些人不敢轻举妄动。
王镇恶决意领兵西进,军威不容置疑,这任务只能由他来完成,尽管此举稍显极端,但在严峻的形势下,刘义符已无法再容忍骄兵们继续哄抢。
回想起历史上长安大乱后,朱家兄弟率领援军入城时,被城中百姓纷纷驱赶的情形,洛阳似乎也到了该见血的时候,只是换了一批人而已。
刘义符望着那些被五花大绑的晋卒被押送到大街中央,心中若说没有一丝怜悯,那是不可能的,但很快他的心就冷了下来。
“将军!”一名被按着的晋卒高声喊道。
王镇恶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
这名晋卒看到王镇恶不理会,顿时悲愤交加,他从扬州到关中,告别了亲人,历经万里之遥,在攻打豫州时,日夜颠倒,破城之后还未来得及休息,就被命令赶赴下一个战场,如今,终于攻克了洛阳,却要在这里丧命。
“我未能战死在沙场上,却要死于同袍之手!”
这一声喊叫吸引了街道两旁越来越多的围观百姓。
刘义符并非未曾给予机会,先前哄抢者不下千人,被押至此地的仅十数余杀人者,他已留情,但讲仁义不够,他必须与全军一个教训。
刘义符高声质问道:“你觉屈辱,砍向手无寸铁之人时怎不迟疑?!”
那晋卒无言以对,刘义符扫视一排排晋卒,质问:“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其余劫财者我以军刑论处,可有偏袒包庇?!”
场面寂静,刘义符不再质问,转而对左右百姓喊道:“昔汉高祖灭秦,召集关中之民,约法三章,吾乃汉室后裔,依遵此法。”
街道两旁百姓窃窃私语,不乏识字读史之人为错愕路人解释,刘义符见端坐马上,想等舆论发酵一会。
半刻钟后,见大多数人已明白大概,方才继续喊道:
“一!杀人者死!”
“二!伤人者抵罪!”
“三!盗窃者判刑!!”
话音刚落,叫好声和掌声接连响起。
“好!世子说得对!”
“不愧是豫章公的儿子!”
“以前我还不信……”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但多数都是喝彩之声。
其中有不少洛人,他们深知祖辈生活的不易,匈奴、羌族、胡人、晋人,破城之后,都无分别。
北宫的太极殿都被焚毁,城中的房屋更是一片狼藉。
如果有人想找出保存百年的屋舍,简直难上加难。
晋军入城后如果只劫财而不伤人,大多数人还能接受。
这并非洛人怯懦,而是苦难实在太多了。
城中的人大多跑不掉,能跑的早就跑了。
现在连几家有名望的士族都难找,更不用说那些大家族了。
与过去相比,现在的晋军已经非常人性化。
行刑时,姚洸和一批秦僚站在一旁,他看着这情景,心中暗暗讽刺:
原来不赴宴席,是为了演这一出戏。
刘氏子弟,当真会作戏!姚洸望着那些面露喜色、欢呼雀跃的百姓,想说些什么,却又有所顾虑,他在心中暗自思忖,若是自己,是否舍得斩手下人以得民心呢?
姚洸越想越多,却不知自己从未在意过所谓的民心,从始至终,他关心的只是今后的日子该如何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