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
一个中年人静坐于案上,他撇了撇长衫上的灰尘,捋平衣襟上的褶皱,他拿起许久未曾用过的,布满锈迹污渍的铜镜,照着自己枯瘦的面容,遂长叹一声。
“砰!”木门猛地打开关上。
“父…父亲!晋…寇杀进城来了!!”
中年人听此,笑了笑,问道:“杀到何处了?”
青年见父亲少有这般气定神闲,霎时间竟认不出,他张大着嘴,说道:“陈叔张叔他们家都往北门逃了,父亲恭坐在此,莫非是要等晋寇的刀劈来不成?”
“似你这般沉不住气,如何能成大事?”
受到父亲的质问,身为儿子的青年睁大了眼,说道:“爹!还要如何成大事?您年过半百,从小吏做成文吏,这便是大事?您你一月才拿多少俸钱,用得着为国守节吗?!”
对于他们这样不上不下的一家,识得字,会些算术,当上一县文吏,偶尔还能教些富余人家的孩子读书,日子过的不错,可再往上,完全是异想天开。
官是官,吏是吏,吏想做官,难如上青天。
常有人言晋做官难,仕途多为世家大族所垄断,可天下何处不是如此?
父亲兢兢业业半生,如今也只是比一般的文吏稍好些,连一县主簿都当不得。
每当他看见那肥头大耳,只会趴在妻妾上宣泄的羌人,不但心里犯恶心,还有愤恨。
你要说有真才实学也就罢了,怎偏偏在自己头上安一个只顾美色,连字都认不得的羌人?
前几日那羌人主簿携带妻妾往弘农去,他原本以为是怕晋军攻破函谷,故而逃命西奔,谁知是晋军从宜阳打来,自己得到风声后先行逃走,留下他们待在渑池等死?
估计其逃难时还要在马车之上,谩骂着他们这些不懂道义的汉人有多么愚昧,多么废物。
父亲总与他说有位在南方的老友,已经成了晋廷肱骨,为那执掌大半天下的豫章公所看重。
每每听起此事,作为儿子的他,年少时相信,及冠时半信半疑,他不是一次两次劝过父亲南下投效,可却都以祖母年事已高为由。
如今祖母丧期已过,他也年至及冠,凭借着父亲在县府的交际,也从小吏开始做起,每天干的活就是给那些县官端茶倒水,使唤来使唤去。
回家后,他问父亲,那位贵人是其编造出来,要是真有,一家子早已飞黄腾达,何至于每日看人眼色行事。
这就好比某位富贾之子,自幼时以常人衣食待之,直到及冠后才告知其家中有这数十代挥霍不完的钱财。
原先他还抱有幻想,久了,只觉得可笑。
起初父亲不愿回答,可当那位豫章公北伐之后,旁人面色犹豫,他则是喜笑颜开。
“为父何时要为国殉节了?”
“那父亲这是?”
“为父不是与你说过,有位贵人要到家中做客了。”中年人笑道。
“父亲怕是疯了!”
青年听他还在谈及此事,只觉天旋地转,苦劝无果之后,竟开始收拾了包袱。
“你这是做甚?”
“父亲莫要把自己也骗了!”
“唉。”
正当父子两人争执之际,屋外却传来厚重的脚步声。
青年听此声响,脸色惶恐,焦急喊道:“父亲快去里屋躲着。”
“不用躲。”
中年人站起身来,缓缓的走到门前,他透过门窗上一道粗大孔洞,看向门外的身影。
数十年前,他就是透过这孔洞看着那身影,只不过那时,洞还很小,缝也很小,看不大清晰。
“父亲!!”
青年以为他是疯了,快步上前拉住其臂膀。
旁人听见这动静,都知晓是晋寇前来劫掠,唯恐避之不及,怎还以笑相迎呢?
可不知怎的,一时间他却拉不住须鬓斑白的父亲。
“这里可是李公所居?”
本在使着劲青年听得屋外传来毕恭毕敬的李公二字,双手都僵住了。
“你还要拽到何时?”
李方偏首看向儿子李圆,后者惊愕得不知所以。
李公?他还从未听旁人唤过父亲一声公字。
李圆见李方的嘴角上扬到从未有过的弧度,愣在了原地。
待他缓过神来,轻声问道:“是…父亲说的那位贵人?”
李方一概避而不答,他拉开了屋门,不徐不急的走向屋外。
当他见身量只及自己一半的少年,已长的魁梧壮硕,却还是一眼认出。
那股眼神,那股心气,不论是何时一见,李方仍能认出。
“李公。”
等他近前,见到王镇恶已有灰白发鬓,心神五味杂陈。
“一晃而过,竟已有三十载。”李方感叹道:“那时,我才及弱冠数年!如今吾儿及冠,我也已成了老叟。”
“君子之约,岁月难拟,我自入洛阳起,便深惧您……”
王镇恶愈近渑池,心中就愈发的忐忑,若李方不世,他便要抱憾终生。
好在,还来得及。
“不过是些吃食,你行军至此,多有劳累,可……吃了?”
“无吃,李公若还不介意,可与我先入官署就食?”
李方微微一笑,转身招手道:“圆儿,愣着做甚?”
踌躇在门槛处的李圆,见到那威风凛凛,身着明光铠的王镇恶时,可谓是目瞪口呆。
这贵人…也太贵了吧?!!
马车在府门前停下,两名披甲士卒小心翼翼的搀扶着李方下了车。
公是公,私是私。
王镇恶本想乘马及府能快些,但顾及到李方的年岁,只得坐车而行。
待到父子二人下车后,王镇恶便摆臂相请,视其为座上宾。
他知晓李方无才能,可其恩情,却不是才干能够相比的。
韩信于漂母之恩,王镇恶了然于胸,他虽唯有前者之地位,尚未封侯爵,所任杂号将军,但无人不知他往后之前程。
灭国之功,且还是灭秦国之功,足以封九锡。
当然,这是刘裕允诺的情况下,刘穆之答应他,也不过是权宜之计,自从王镇恶提及封九锡起,二人便心知肚明,这是不可能成之事。
就算刘裕已贵为天子,这九锡也不可能封赏。
自古封九锡者,哪个没有反骨?
哪怕刘裕真封他九锡,王镇恶也断然不敢受。
受了,保不齐哪天府邸里就要冒出些甲弩来,到那时,他王镇恶纵使功劳再大,也难逃其咎。
想做功臣,又保全己身,乃是千古难题。
思绪着,王镇恶便与李方父子入了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