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镇恶踏入堂内,两侧几名身着黑袍的渑池官员立即迎上前来,恭敬地打招呼:“王将军。”
王镇恶只是随意瞥了他们一眼,未有回应,而是握住李方的手,请他坐在一旁。
官员们起初并未留意到李方父子,目睹这一幕后,均露出惊愕之色。
“李公用餐时有什么忌口吗?”王镇恶询问。
“没有忌口,随便吃些即可。”李方回答得谦逊而谨慎,李圆也随之附和。
李方对堂中的众人笑道:“起初听说龙骧将军的名讳,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当年我确实没说错,镇恶是武侯之孙,德才兼备,无论身处何地,都能成就大事!”
对于他人的奉承,王镇恶本感厌烦,但听到李方提及往事,却心生感慨。
回想起当年秦国战乱频仍,为躲避战火,他四处寻求庇护,多家都未开门接纳,唯有李方听闻后,热情相迎。
那时的居所虽然简陋,饭菜也难以下咽,但在他最艰难的时刻所受到的恩惠,却是难以回报的。
王镇恶不是喜欢欠人情的人,既然李方求一县之令,他无论如何都会为其讨来,更别提当下自己有权任命。
“李公往后便在此住下。”
“在此?”李方疑惑片刻后,随即笑道:“对于县令一职,我早已没了念想,只求颐养天年,别无它求。”
话音落下,正饮着从未喝过佳酿的李圆,不由地呛到了喉咙。
李方在家时,提及贵人时,便与那县令一职息息相关,怎料王镇恶答应其要求时,又摆出一副视其如无物的豁达姿态?这让一旁的李圆感到十分困惑。
王镇恶见父子二人的反应,笑道:“李公拒时只用了数刻,我却为此苦等三十载,还望您不要再推辞了。若您感到乏累,我便派遣几名文僚相佐,您不过是换个住处罢了。”
面对王镇恶的真诚相待,李公几番推却,演上了一副三辞三让的戏码后,方才勉为其难地应下。
“镇恶呐,当初我向你索求县令一职,只是为了让你不用时时牵挂微末之恩,并不是真有意……”
“我知晓,李公还是先就餐为好。”
在这般交际场合下,若换作旁人,王镇恶是断然不会虚与委蛇的。
当一桌秀色可餐的菜肴被端上案几时,王镇恶挥手示意众人退下,只留下了李圆,随后他与李方对坐,聊起了往昔之事。
“豫章公可曾是你从前所期望的英主?”王镇恶开口问道。
或许是岁月无情,随着年岁的增长,一根根白发悄然爬上了李方的发鬓,他对权柄的执念也在这白发的映衬下渐渐削减。曾经那些飞黄腾达等关乎荣华富贵的大事,如今在他看来已不再那么重要,今日李圆跟来,王镇恶有意将话题侧重于这方面,毕竟以他的才学和能力,往后的前程怎会仅仅局限于县令这一官职呢?
王镇恶见李方的第一问,竟是关于刘裕,话到嘴边,他却有些犹豫,难以开口,稍作停顿后,他才缓缓说道:“若主公不算是英雄之主,当今天下,又有谁能担得起这英雄之名呢?”
“那比起武侯,主公又如何呢?”李方接着问道。
李方向来极少与旁人谈及这种国家大事,平日里总是在众人一声声的“李公”中享受着那份尊崇,为了不失面子,他便以指点英雄的方式来发问,然而却不知不觉间显得有些过于刻意了。
王猛与刘裕相比,二者怎能相提并论呢?若要进行比较,也应该是苻坚与刘裕更为合适,毕竟君与君相比,才更具有可比性,而李方如此弄巧成拙的一问,让王镇恶沉默了好一阵子。片刻之后,王镇恶才缓缓答道:“祖父比不上主公。”
李方听出了王镇恶话语中的语气,自觉有些不妥,于是讪讪一笑,随即抛开了话题。他说道:“我听说你自从北上之后,便几乎没有好好休息过。你打算在渑池待上几天呢?”
王镇恶不太愿意聊起战事。毕竟,如果李方不在渑池的话,此刻他已经亲自领兵攻克函谷,打通了前往洛阳的道路。
然而,兵马总是需要歇息的。从崤山攻伐至渑池,一路上艰险重重。如果不是他看到渑池门户大开,有归降之意,恐怕不会轻易奇袭。
“明天我就要离开了,弘农郡还没有收复,我这一走,渑池就要交给李公来管理了。”王镇恶说道。
听到这话,李方连连摆手表示不敢当,但脸上的笑意却愈发浓烈。
“我哪里懂得治理之道啊?如果能不给王师添麻烦,我就能安心了。”
虽然李方这么说,但实际上治理一县并不难,王镇恶就是从县令做起的,他深知其中的道理,即使李方每天在府中无所事事,军中文僚也能游刃有余地调度钱粮,在与李方叙旧之后,王镇恶询问起了他的儿子李圆。
“李郎可有什么心愿吗?”
正襟危坐的李圆顿了一下,他看向父亲,见其没有表态,便说道:“王公,我听从父亲的安排。”
“圆儿不谙世事,性子有些弱,吃不得苦,你若带他到军中,恐是要夜不能寐,还是留在我身边为好。”
王镇恶颔首以应:“那便依李公之意。”
既然李方不愿李圆随他同行,他也不强求。
从军一行,向来是加官进爵最快的一条路。
王镇恶想让李圆跟在自己身后捞军功,已是招抚有加。
但人各有志,并非天下之人皆为求功名,多的是李方这样,想要偏居一隅,过安生日子的书生民户。
洛阳城中,刘义符手持两封信,一封来自王镇恶,一封仅署名薛,檀道济与沈林子在旁翘首以盼。
刘义符阅后宣布,两位将军可归府准备,明日领兵西进,沈林子见话未明说,摇头苦笑,询问世子打算。
刘义符整治军纪、严明律法已持续两月有余,在颜延之等人的助力下,洛阳的治安状况大为改善,秩序井然,想要找出治安漏洞都极为困难。
沈林子之所以提出疑问,是因为他心中担忧着另一封信的内容,若刘义符与他们一同向西进军,那么后方必须确保没有阻碍才行,最让他担心的是,在他们领兵离开之后,刘义符可能会擅自做出决断,甚至以身涉险。
刘义符缓缓说道:“我本想与两位将军一同前往,只是从河北向东进发,路途太过遥远,魏军已经在沿岸设防,我之前赠给将军的远镜,您也曾看过,渡河之后,只能携带两日的辎重,若是途中有所‘征募’行动,恐怕很容易被魏军察觉。所以,我现在也难以做出抉择。”
说完,刘义符轻轻叹息一声,世事往往难以尽如人意,他原本打算从北岸寻找机会,可如今道路不仅被堵死,魏军还在征调民夫役卒在岸边修筑堡垒。
他原本以为拓跋嗣等人会把重心放在黄河下游,也就是王仲德所在的滑台那一带。然而,这两月过去,情况却出乎他的意料。洛阳北岸的兵马越来越多,多到让他找不到任何可乘之机。
到了如今这个局面,是继续前进还是留守,他确实需要与两人进行一番深入的商讨。
刘义符起身,将信纸交给沈林子,等二人看过后说道:“于栗磾的动向不明,他现在是河北还是河内,还不清楚。”
从打探到的情况看,拓跋嗣明显下达了命令,再结合近期的风向判断,于栗磾很可能已经从河北南下。
面对这位黑槊将军,刘义符心里其实有些害怕。
客观来讲,于栗磾从军数十年,战功卓著,勇不可当,长期镇守平阳,政绩显著。
身为鲜卑人,勇猛善战也就罢了,他还不骄不躁,待人谦逊。他去询问两地流民时,还用金帛征寻。
于栗磾的弱点,大概就是年龄了,听说他已年过半百,留有白须。
这样一位文武兼备的地方将领,若是让刘义符或者五百骑独自渡河北上,无疑是送死,五百骑还好,要是刘义符……到那时,他这个被吹捧为虎子的人,要是成了鲜卑的“留学生”,即便日后南归,也没有颜面在世上存活。
所以,刘义符觉得还是稳当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