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已经下钥,但是乐昌公主有夜入宫禁之权。
她出嫁之时,朝闻皇帝在她原有的三郡两县的封地,俸禄上,再加兰陵之地封之,又赐下蓄府兵之权。朝闻皇后是其姨母,除去添妆百余车,彩障千里之外,加赐夜入宫禁之殊权。
出嫁时,从求凰宫出,由朝闻帝后一路相送到宫门,看着她上姜家迎亲的鸾凤辇轿。
现下朝闻帝后都仙去了……
太渊帝守了安王半夜,但在他醒来前就很自知地出去。
圣荑现在听不进任何真话。
他不愿听见。
殿外廊下伸展了数枝玉兰花,乐昌驸马看着花出神。
“陛下…”姜未铭回过身来,对燕萼浅拜,“臣自知瞒不过陛下,但臣心爱乐昌,从未变过。”
太渊帝多看他一眼,虽然姜未铭之聪慧也在他意料之中。
“驸马,若是当年父皇没有听任乐昌之言,那今日之时相,就是来时之你。”
太渊五年,有一对少年文魁。
靳墨君十六岁便夺三甲之榜眼,而那一年的状元姜未铭,离十六岁还差一个月。
“天下丞相多矣,乐昌唯有一个。”
姜未铭中状元那一年,与乐昌还是新婚,正是情浓…那时,乐昌也不会出去宴饮交友,集会传诗。
太渊帝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还是假话,所以未曾问罪。
否则姜未铭让乐昌在湘园三年不知世事,形同拘禁,他早该领罪了!
玉兰花淡雅,晃在衣袖上。
他看花上蜂蝶飞,“驸马,一时愧疚能有几多长久?”
“三年够长了,你不怕吗?”
姜未铭放在栏杆上的手收进袖子,转过了身。
太渊帝给了明示,“从前世事波折,乐昌与你在湘园可算避事,亦是福气。”
“但现在,安王已醒,叛党已诛,乐昌是公主,不单单是你姜未铭的妻子。”
姜未铭面上不显,袖中手已紧攥成拳。
花发清香,风来震落一片碎琼。
他是爱乐昌的,爱到可以至此不想仕途,只做个富家翁,驸马爷,陪着她玩乐放肆。
但没想到,他只是病了,她就抛弃了他。
所以有一日,但有一日,他一定要将乐昌抓在手心,拘禁府内,不让之招摇外面万种男子,也不要她离开自己半步。
“咳咳…”
姜未铭剧烈咳嗽起来,太渊帝看了看他,又看看地上的碎落樱桃花……这人,不会来真的吧?
......
“…什么?你怀疑我?”乐昌不敢置信,连连摇头,“荑儿,我当真不骗你,你在求凰宫睡了三年,我也在湘园足不出户三年啊,我当真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信”
“是真的!”乐昌握着他的手,在床边道:“未铭不让我出去,他病未痊愈,就不许我出去。”
她都不知道上官昭造反,也不知道圣荑被救回后在求凰宫养了三年病……要是她知道,她能不出去看看吗!
“你是公主,还怕他不成?”圣荑不信,这根本不是乐昌的作风,当年她能带着新婚的丈夫一起去饮酒作乐,最后宿醉难醒都还要姜未铭替她遮掩,差点把姜家夫人气死……
乐昌怎么会怕姜未铭?姜未铭何时又能辖制乐昌了!
“他一个小孩,还能拘禁了你?”
“我……我理亏在前,愧疚在后,又差点见他死在我面前,我就答应了他”她眼神仍有逃避当年的意思,“那年,我去落雯山赏雪集会,他已经病了,我没管,侍人也带走了…”
“后来…你也知道的!罗天大醮仪式,我是不肯缺席的……谁知道,他独自在湘园湖心亭…等我等到险些冻死。”
圣荑:“……”
罗天大醮仪式,那是祈祷国运的盛事…明面上由乐昌主办,但实际是由晞王上官昭操持。
“是我先走,骗他等候,以为他会回去……却忘了他生了病,连呼唤仆从都做不到,我回来……他都快死了。”
圣荑:“……”
连仆从都撤走了,便是有些力气,又呼唤得来人吗!
乐昌啊乐昌,没想到你堕落成了这样。
他骂道:“他居然才让你不出湘园,他就该真的拘禁你!”
“你怎么能这么说姐姐呢?反了你了!”
乐昌点点他额头,看圣荑只一种低沉情绪笼罩的样子,又放下了手,半揽着他,无声安慰。
半晌,她才想到圣荑的话是为了什么,便道:
“…荑儿,你相信我了吧。”
乐昌拉着他的手,“我虽三年没出湘园,但是现在也知道世事变幻了,皇帝哥哥都和我说了个大概,你且安心在求凰宫调理吧。”
又对他轻声哄劝,“荑儿,皇帝哥哥也辛苦,他现在居于东都处理朝政,也是为你啊,否则往昔该去中都的…他,是最盼着你醒来了。”
圣荑不理这句,更不认乐昌说太渊的好话:“那完颜漾呢?她嫁给了盛国公不是么?”
“荑儿,盛国公不过是听命于君,有什么错?”
“所以,燕萼的命令,就是射杀,不留一命?”
乐昌觉得这事情已经十分清楚不过了,理所当然道:“自然。”
“他是造反叛乱,这等悖逆大罪…别说射死他,就是凌迟也不为过的。”
但见圣荑脸色越来越不好,她眨眨眼:“我说错了?”
上官昭从前和圣荑关系很好么?
那册剑降王上赶着巴结荑儿,也不知避嫌,一看就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偏就荑儿这个笨蛋看不出来!
圣荑看不出上官昭的狼子野心,却看出此刻的乐昌心底所想。
他们都以为太渊帝是处置反叛者,太渊是王,上官昭是贼寇!
而他呢,永远是被蒙蔽的,被保护的,被一不小心就能拖着下水的蠢人!
“燕萼是明君?”
他看见乐昌慌张,兴许因他的语气辞色。
乐昌又点头,如此不假思索。
“那太渊陛下对他的朝臣那么宽容,对他的百姓那般仁慈,所有一切都要秉承司法,都要公正严明,怎么到了晞王就不是了?怎么到了他,就只是一个射杀了!”
为什么不审不告,就直接定罪…
燕萼与上官昭没有私仇,为什么在上官昭的事上就越轨而例外?
他想到一个人,那个惠王家的庶子。做了燕萼二十年暗卫的慎独。
“到底是君王要他死,还是那慎独贪功冒进,还是那慎独与晞王私仇,与幕后主使有勾结?”
“荑儿……”
乐昌都快不认识圣荑了。
这还是从前的安王吗?天真单纯地,如是一张漂亮未写的桃花笺……他到底怎么了?
“公主,驸马晕眩过去了!”
“什么?”
乐昌顾不上圣荑了,赶忙往外走,又觉对圣荑该多说几句,折回去道:“荑儿,你别想深了,这事都过了。”
“而且皇帝哥哥还在查,不会冤屈了谁,那睿王府一干人等现在都没放出去…”
说罢便急急出殿了。
姜未铭春日不能出门,到处都是花粉…她又给忘了!
迎面见到燕萼进殿,她匆匆行礼,“哥哥,驸马有恙,臣妹先走了。”
燕萼却止住她,平淡道:“驸马有些什么病,尹儿还是要听听太医的说法。”
又觉依照乐昌的脑子领会不到,更加明示一点,“单独去问太医。”
乐昌莫名,这几年朝夕相对,日日夜夜,姜未铭什么病她不清楚么?
还能是假的?
她脚步迟滞,心底倒是不想问清。
“他病了多少我知道…只是有时会忘记”她小声碎碎念,然后把皇帝哥哥的话抛在脑后。
都说要听陛下的话,都说陛下的话定是对的,但谁又听了呢?
人心只偏向自己,千万人相阻,更助长其固我。
圣荑如此,乐昌也如此。
哪怕上官昭已经被褫夺晞王身份,已经被定为叛党,尸骨不能入土,灵魂难以入九幽……但他永远会活在圣荑的回忆里。
活在那三年的梦里。
他是圣荑的梦,是圣荑唯一的爱。
他栖居于他的梦里,夜夜抚慰。夜夜相伴。
圣荑见太渊帝又来,这回倒没有让人滚,只是质问:“你以为上官昭就是乱臣贼子?可他之于我,明明就如同淑后于你,你凭何在我面前,如此诋毁?”
太渊:“……”
这又是想到哪一句去了?
圣荑又不知想到什么,拉住太渊帝的手,看不见太渊动容,只顾祈求:
“哥你没有杀他对不对?你是仁君,你一定没有杀他,把他关起来了对不对?”
“乐昌姐姐什么都不知道,她自己不懂还觉得我是笨蛋…”圣荑似乎为自己辩解为什么来问太渊帝,“她说的不对,上官昭没有死…哥你知道的,是你抓的他”
他希望得到一个骗局,他必坚信不疑!
但是太渊帝那般残忍,从不肯为了安慰而撒谎。
“他被一箭穿心。”
“但是你让医官救活了,是不是!”圣荑近乎命令,要让燕萼承认。
但太渊帝摇头,“朕将他枭首,头颅悬于梁州城门上,震慑余党,而今,已经三年了。”
“怕是已经肌肤毁尽,只余白骨。”
圣荑凄厉地叫起来,他捂着头,神色哀痛狰狞,指着自己的亲哥哥,“你算什么仁君?”
“上官昭…”他仇视般凝视太渊,“我恨你,我恨你们!”
太渊帝只是皱眉。
圣荑笑起来,“你们居然还以为我疯了。”
他怨恨起燕萼,将一切怒火与仇恨加诸其身:
“为什么你就可以不立后?为什么你就能任性空置后宫,就为了一个死人!”
“你就能被称为是深情?我…就是入魔,是疯症!是妖人迷惑!是我不该!凭什么……凭什么!”
他现在知道凭什么,自己回答出世人不敢明说的话:
“就因为你是皇帝,我是安王…什么兄弟手足,我们是云与泥!”
他惨然长笑,笑声瘆人。
往昔父皇说杀人不如诛心,而今他终于学到一点了。
可惜,父皇看不到了。
“父皇母后……呵呵”他看燕萼欲言又止,更有报复的快意,“为什么父皇母后会让你这个绝情假人做了皇帝?”
“你不如父皇,父皇从不遮掩他的权欲,你却在天下面前做戏。”
“太渊…你算什么仁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