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艘暗朽大船停靠在岸边。
水浪拍打礁石,马蹄践踏甲板,奏着“砰砰”的交响乐声。
刻有的姚字,带有缺口的帆旗在空中摆荡。
姚洽遥望着远处为火光所照耀的大纛,神情惊愕,他看着另一处还在猛扯缰绳,吃力拉拽着战马的士卒,背脊一阵寒凉。
他当即召过备在一旁的驿卒,大喊道:“快去禀报鲁公!”
“诺!”
昨日姚绍令姚洽领军至河北郡截粮时,他在其余将领离开后几番劝诫,姚绍一概不听,他也曾做出过妥协,既要进军至河北郡,大可从蒲坂津渡河。
如此一来,便可与尹昭合兵,趁此晋寇孱弱之际夺回河北要地。
但姚绍不知为何,偏执的要让他至风陵津北渡而上,还特地为此支调了数十支漕运大船。
白日渡河易于为哨骑察觉,夜中虽昏暗,难以察觉远处,可却能够神不知鬼不觉的偷渡北岸,奇袭芮城。
得知要让他们这三千骁骑踏足北岸,直奔芮城时,姚洽方才明白姚绍的用意。
若从蒲坂发兵,定然要为晋寇所察觉。
偷渡的利处,便在于即使不攻芮城,也能如一把尖刀般纵横河北郡,将晋寇最后的后勤辎重搅乱,自此后,晋寇必然士气大溃,姚绍便可举全军出关,一战而定乾坤。
计策虽好,可现实总是不遂人愿,姚洽也不知晋军是何时在朦胧,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中察觉到己方渡河。
嗅觉如此敏锐,完全不合常理,在这危急之际,姚洽稍加思忖,便知晓身旁有贼寇蓄养的鹰犬。
事以密成,语以泄败,姚绍议事时,约有十余将。
与他一同受命出关的,还有四将。
想到此处,姚洽在慌乱的人群中寻找那几人身影,却因夜色,连人影都看不清。
眼见已有半数骑军已然登船,留在陆地上的半数也都齐齐卸甲,牵拉着战马,在这极短时间内要想列阵而逃,显然是不可能的。
正在众将呐喊动员时,两队晋骑从左右翼奔驰而来,他们的马术虽然笨拙,但身上着有重甲,胯下马匹也皆戴有铁铠。
这支骑军虽不擅骑射,但就算他们不持军械,光是纵马奔腾,也能一举冲溃这散乱的军阵。
半渡而击,首尾不接是其一,军阵散乱是其二。
这二点,发生在任何一支军队上,那都是毁灭性的打击。
无法列起有效的阵型抵挡敌军冲杀,同袍之间犹如断臂般分散。
姚洽一跃上马,他调集着船上的士卒登岸迎击,岸上的千余骑军也反应过来。
许多秦卒连甲胄都来不及穿戴,他们在晋骑冲锋的间隙中上马搭弓。
一番箭雨洗礼之下,杀伤数十骑,后方的晋骑填补空缺,打算死死咬住他们。
随着敌骑杀至近前,铁甲震颤声迫近,秦军只得手指刀槊,与其短兵相接。
在铁蹄的践踏冲锋下,不少受到冲击秦卒掉落于河水中,双臂猛地摆动,因不会游水而逐渐下沉,有袍泽上前搭救,却被其一同挽入水中。
“哗!哗!”落水声此起彼伏。
关陇人与羌人不通水性,坠入河水中后,惊慌不已。
箭矢破空声似要撕裂夜空,一名名秦军如割麦子般倒地。
待到步卒奔袭至战中短兵相接,原先还处于上风的秦军顿时难以招架。
姚洽自倒下前,也未曾见到潼关援军,待到他的尸首将要掉落于河中时,两杆长矛如同架着在篝火中的猎物般将他架起。
在数名晋卒的咬牙切齿,以及对功名的渴望之下,摇摇欲坠的尸体被架起,想要将其甩落。
未等其落地,原先还沆瀣一气的晋卒不管不顾争先而上,想要将独此一颗头颅砍下。
“是我的!”
臂环上鲜血涌现,肤色黝黑的晋卒如同孩童般向身旁炫耀,他摸了摸瘪平的小腹,胃中不适感愈发强烈。
厮杀声早已不复,尸骸随着染红的河水奔流向不归处。
待到姚绍亲自领兵驰援时,等着他便是一名名严正以待的晋军。
为何?为何败的如此之快!为何自己遣派三次人马出关,为何皆是以大败告终?!
姚绍双眉霎时间为寒霜所附,由灰及白,等他会意,遂看向伴随在身旁的众将。
他跨坐于战马之上,想要率身后集结的万余人马冲杀,可在这一次,悲愤终究为理智所覆盖。
谁知晓在这黑暗之中,会有其他晋军蛰伏?
自己若再落入晋军围点打援的圈套,潼关必然失守。
在竭尽脑汁思虑得失后,他没有可以再赌下去的资本了,事不过三。
姚绍怒极反笑的发号示令,领着麾下人马灰溜溜的撤回关内。
当他再一次站上城楼,遥看着天边还未散去的火光,脸庞波澜不惊。
他在摇曳的火光之中,似是见到了往日一幕,随着视线模糊,往昔如走马灯花般映入眼帘。
弘始元年武都氐人屠飞反叛,姚兴命令姚绍平叛,绍大破之。
那是姚绍首次立下可以载史的功绩。
此后年末,姚兴举大军东征,收复司隶,攻取洛阳后,姚绍为都督山东诸军事、豫州牧,扛着镇守洛阳的重担。
那是姚绍首次感受沉重如山的压力,时魏国有伐秦之意,此后柴璧之战,秦军大败。
姚平与麾下投水自杀,姚兴只得坐视二万士卒受擒,眼睁睁看着柴壁失守,此后全军哀痛,哭声震动山谷。
再然后,姚兴病逝托孤,将一整个烂摊子交给了他于尹昭五人。
三战三败,纵使有人泄密,可身为主帅,他却到此时才察觉,置派奇兵时更是与众将一同商议。
他这一生,大都是在平叛的路上,论国之交战,是大才,论帅才,他确是不堪大任。
可偌大的朝堂之上,熟人能代他?
“臣竭力以报帝恩!还望陛下莫要降罪于臣!!”
仰天长啸过后,夜中一片寂静。
不知何时,他干枯的唇角处渗出乌黑血液。
护卫在其左右的亲军,与城墙上的守军见状,纷纷面色大骇。
“明公!”
“去…去将…赞唤来!”
亲兵踌躇片刻,随后猛然奔走而去。
黑血不断渗出,从唇角一直流淌在玄铠上,透入衣襟,顺着枯瘦的身躯从脖颈往腹部流淌。
“咳咳!”
姚绍用手捂口,看了眼所流出的黑血,遂也不再管,而是抬首望向黑沉的夜空。
直到姚赞惶惶赶来,姚绍躺靠在墙垛下,低声道:
“我…我死以后……你代我掌权,管理军队,莫要再出…关……”
姚赞泪流不止,他蹲下身来,握着姚绍的孱弱的双手,颤声道:
“您若离去,朝…朝中有何人能挡贼呐!!”
姚绍面上的皱纹紧皱,他低语了几句,姚赞连连颔首,而后他方才舒展眉头,释然道:
“尽人…事……”